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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开封忧伤之美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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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受到伤害

    将一件拒绝的寒衣裹住自己

    挡了风,挡了雨,

    也将迟到的你挡住了。

    想撕开冰封向你奔去

    才发觉自己早已经凝滞成一块化石

    再褪不掉,那副冷的武装

    农历初十,春节快过完了。

    杜叔家的固定电话因欠费在这一天停机了,在停机之前,欢欢的形体老师及时地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正式训练已经开始了,问欢欢还要上课吗。

    我很不知道欢欢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她还能不能去上课我心里很没底。

    吃过早饭,我拉住疯疯癫癫的欢欢,盯着她的眼睛,仔仔细细地问:欢欢,你还要考北影吗?

    欢欢像个弱智的孩子似将十个指头压来压去地玩,听见我这样问,她歪着头想了想,又将头转开,呵呵笑了。忽然她像斗鸡一样和我眼对眼,她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彩:亚宁哥哥,你是亚宁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了。我心里一惊。她已经铁当我是亚宁了,看来欢欢是真的疯掉了。

    我扳住她的肩:那好,如果你听亚宁哥哥的话,你就赶紧好起来,考个普通的大学,找个真正爱你的人,过一种普通的日子,永远不要再想考电影学院,也不要再想你的亚宁哥哥。

    欢欢显然怔了怔:亚宁哥哥,你不让我考北影了啊,不嘛,我就要考!考上我才能和你在一起。

    我有点火了:你听见没有,我叫你不要考不要考,不要你踏进演艺圈你知道不知道!

    我想起在北京时风风雨雨的那一年,看到演艺圈里的是是非非,使我不再向往令人眼红的大明星大影星,不再想过那种貌似锦衣玉食、实际上倍受难堪的生活。我想起阿威,在那个演艺圈被捧得那么高,却又被摔得那么惨,最终沦到连命也贴了进去。我是个理想低下的人,不想过多么轰轰烈烈,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安安稳稳一辈子。现在,面对欢欢,我特别希望她可以活得平静而快乐,我已经失去了亚宁,我不想再失去欢欢。这十几年来,我,亚宁,欢欢,似乎已经是亲的兄妹,我想这种感情是再经不起折腾的了。若是欢欢再在这条演艺的路子上出什么岔子,我是连心中深处那份最后的亲情也守不住的了,我不知道我会怎样给自己的生命收场。

    我想给欢欢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但目前是她的病情很令人担心。我便带欢欢去第一人民医院找精神科的乔大夫。乔大夫是妈妈生前的一个不错的好姐妹,在妈妈最后的生命里,乔大夫给了妈妈不少的安慰和关怀。

    在她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乔大夫,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的帽子,脸色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苍白,使得她看上去有点冷艳。

    怎么了,她问。

    我把欢欢听说亚宁的事情的反常反应都和她说了,并把那场party后我们酒后的冲动以及她后来偷偷带着亚宁的骨灰盒一个人跑到黄河滩上的事情也告诉她。

    乔大夫先是震惊亚宁的去世,问怎么回事,我简单说有病,急病就走了;倒是眼下欢欢这病怎么办!

    乔大夫看了看欢欢,皱了皱眉头。

    她是认得欢欢的,在妈妈去世前在医院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欢欢和杜姨经常抽空来帮我照看妈妈,他们和乔大夫经常见面,自然熟悉得紧。乔大夫说这病现在只有两条路子可以走。

    我问哪两条。

    她说,要么送精神康复医院,就是俗话说的精神病院;要么和她进行回忆治疗,找到她疯癫的病根,尽量带她去她有记忆的地方去,说不定可以好转,不过,希望不大。

    我苦笑了笑:是不是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四处乱转再说些煽情的话啊。

    乔大夫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也只是听说过这种方法,真正的临床成功病例倒是没有见过。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要是送她进精神医院,不疯也给整疯了去。玉宁,听阿姨一句实话,把欢欢送进那里,花费太高不说,那里的方法真的极其不人道,你忍心把欢欢往那里一丢?

    我想起绑在床腿上狂叫的疯子,拿着报纸当枪炮毁灭世界的妄想狂,那些名称为精神医院的地方关的都是人世间不能容忍的魔鬼,我难以想象欢欢被送进那里后会被怎样的糟蹋,乔大夫以前也说起过女病人在里面被轮奸致死的案例……

    我跳起来拉住欢欢:走,回家!

    居委会的孙婆婆看到我拉着欢欢进了居民院的大铁门,便从传达室跑出来拦住我们:玉宁玉宁,孩子,站站脚。

    怎么了婆婆,我问。

    孙婆婆好奇地看来眼嘻嘻傻笑的欢欢,然后继续对我说:局里面又来人了,让通知你家人元宵节之前就要收房,让你们赶紧搬。

    我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就拉着欢欢上楼去。

    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楼房的楼梯是这么阴暗,这么狭窄,这么潮湿。

    正边做午饭边琢磨到哪里租房安置欢欢,雷子打了电话来问,现在在哪里呢?

    我说水利局要收房,正收拾东西准备滚蛋呢。

    雷子笑了笑说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你愿意听听条件吗?

    他听我没有吱声,知道我默许了,便说下去:我谈的还是你不愿面对的事情,但是这次不要你白白付出,你听着,玉宁。

    他顿了顿接着说:玉宁,假如不让局里收你的房子,并把房契和地皮证永久性给你,你愿意来看看扬扬吗,他现在一连几天都水米不打牙了,全靠输葡萄糖……

    我想说他的事让他父亲操心去关我什么事,他父亲不是有本事吗让他们自己折腾好了找我干嘛,他们有的是钱和权,还怕什么病啊。可我没有忍心那样说,我仅仅是怕伤了那个无辜的孩子,怕伤了雷子。

    雷子轻轻问:你还在吗玉宁。

    我说我在。

    雷子叹口气,语气很轻,带点淡淡的伤感:玉宁,其实你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理解像扬扬那样对待你,可我清楚,你们都是很脆弱的孩子。但是我看扬扬对你真的很好,我怕他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的眼睛里的故事看上去很忧郁很令人心碎。我怕扬扬承受不了你的故事才要阻止他和你接触,其实当时我都想去帮你。玉宁,我和扬扬都这样看重你,你要是还当扬扬是个朋友,你就暂时放下那些大人之间的恩怨来看看扬扬吧,扬扬他快要死了啊!

    玉宁,我说过我不强迫你,要你自己决定,可扬扬恐怕等不到你做决定那一天了。玉宁,我很理解你,我不想你违背良心来看扬扬,可我也不忍心看到他在梦里喊着你的名字一天天瘦下去啊……

    我的泪水从脸颊滑到手机上,再顺手机滑到手腕。菜在锅里糊掉了,满厨房的焦糊味。刺鼻难当。

    我想起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周扬那张苍白消瘦的像极了亚宁的脸,忽然一阵阵的心疼席卷而来。他那漂亮的五官漂亮的的脸庞,那漂亮的咖啡黑的长碎发,他漂亮的单肩包,在眼前越来越清晰。甚至我因为看见他,而使得哑了一个多月的自己说出第一句话!

    但是。我还是没有回答雷子的呼唤,没有答应他的条件。听着雷子在手机里焦灼地喊我的名字,只是流着泪,默默合上诺基亚的盖子。

    早上醒来,看见躺在身边的欢欢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我,一缕金色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看见我睁开眼看她,便马上飞红了脸,并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蜷蜷地翘着,给阳光映照着,在白皙的脸上画了浓密的两排阴影。

    自从看乔大夫回来,欢欢每晚一定要吵着和我睡,怕再做出伤害欢欢的事情,我便每晚都和衣陪她睡,在入睡之前轻轻拍他的背哄她入眠,感觉像对待自己的婴儿。她总是在我怀里沉沉睡去,一脸的满足和幸福。就这样,看着她在我怀里入睡、再在我怀里醒来,我有一种赎罪后的欣慰。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别装了小家伙,你都醒了。

    欢欢忽然很腼腆地笑着把脸藏在我的怀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我把她抱了抱,和她靠着床头坐着,看房间内的灰尘在阳光下舞蹈,一柱柱的阳光里,晃动着一列列的灰尘颗粒。

    我们住在乐乐的卧室,这个卧室紧靠东窗,能每天早上最先看到明媚的阳光。自从从北京回来,杜叔就让我住在这个贴满机器猫、老夫子等卡通画的房间里。这么些天,我总是能在早上看到冬日里的第一缕阳光。以前是我自己坐在床上抱膝盖看,现在是欢欢我们两个依偎着看。

    她乖巧地将头依在我肩上,目光流溢,像一泓清水般晶莹。我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幸福,这种幸福和与亚宁、安安、小玉、小红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不同的,是一种甘心这样守护她一辈子的幸福。我想我爱上欢欢了。不排除有内疚的成分,但是的确是心都动了。

    欢欢忽然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赤着脚跳下床去,把窗子的窗帘一下打开。小小的房间里顿时满是金色的光线,纵横交错,无数的尘土疯了似在空中撞击飞扬。

    欢欢站在阳光的最中央,呆呆立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双手伸直在头顶相交错,身子开始旋转。她的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一会儿就看不清她的胴体了,只能感觉到是一只雪白的汝窑的白瓷花瓶在黑的水泥地上打转,或者是一枚精美绝伦的陀螺。

    啪一下,她摔倒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散成一地的乌黑。在阳光下,在灰尘中,她凝脂般的白净的裸体,像一尊刚铸成的绝妙的石膏的雕塑。

    我来不及穿鞋,拿了床热烘烘的被子将欢欢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欢欢的刘海,欢欢的刘海很整齐,像张韶涵,却又不像她的那样僵硬。

    欢欢也有了反应,她伸出一双雪白的胳膊圈住我的脖子,扑到我的脸上又咬又啃,甚至她用牙齿将我衬衣的口子由上到下一个个咬掉。当她的脸贴上我的胸膛的那一刻她喃喃叫了一声:亚宁哥哥。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骤然间没了温度。我推开欢欢。我知道欢欢的狂热是因为她处在疯癫中将我当成了亚宁,而一旦她好起来发现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不是亚宁而是我时,我不敢想象将对她造成怎样的后果。

    我推开她,起身要走。她却死死抱住我的腰。我用力掰她的手,她便死力地抓住我的衬衣下摆。我脱下衬衣,光着上身走出去。

    清醒一下,接着收拾我家里的东西。将那只被欢欢用菜刀劈开的皮箱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看到了亚宁给我留一封信要交给苏菲的,而我自从回到开封,还没有和苏菲联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还在不在豫剧一团。

    按一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我说我找苏菲。对方说你稍等,然后电话似乎给放到了桌子上。不一会儿,一阵拖鞋声由远及近传来。

    喂,我苏菲。她说。声音清亮,是名角的腔调,却稍微有点沙哑。

    我说我是玉宁。

    苏菲兴奋地喊了一声:玉哥哥,你现在在开封吗?

    我说是。苏菲忙说那你有空了来找我呗,我挺想你们的,亚宁也还好吗?

    我心中一阵酸楚,这个傻姑娘还不知道,亚宁生前,曾经有多么爱她。

    我说亚宁他挺好的,他也很想你,哎,对了,我也正要找你有事,你明天方便吗?

    她迟疑一下:明天呀?要不你后来来吧,明天我得去看我男朋友了,他昨天晚上又做了一次心脏手术,我说好了明天去看他。

    我说那好吧,就后天。

    苏菲在电话那端说那就后天下午见,我在剧院的训练三室等你,就是以前那个老地方……那好,就这样吧,玉哥哥,不见不散,拜!

    我又往老家挂个电话,打到了村东头的一家杂货铺——也是村里面唯一的一部电话那里。店老板明白了我的意思后,扯开喉咙喊:二妮儿,去西头叫你枚婶来接电话,快点。

    大婶接了电话问啥事啊玉宁。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我们小时候她叫我大宁叫亚宁作小宁的,而且她的小宁现在也不在了,可她并不知道。当我上次回老家对他编谎话说亚宁在北京放假的时间太短回不来时,她还说大老远的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省俩钱置办件新衣裳。

    对着我渐渐衰老渐渐慈祥的大婶,我说婶娘,我们这市里头的房子要收走了,有些家具还能用;上次我回家见咱家以前的家具都没了,想来是叔叔有病的时候都卖掉了吧,婶娘如果不嫌弃,我就找辆车让人把这边的家具拉家去用着。

    大婶一口回绝:不用不用,咱农村人过日子,有一口锅煮饭一张床睡觉就中了;玉宁啊,你把那些能卖的都卖了吧,好歹换俩钱给亚宁凑个学费啥的,对了,亚宁要是用钱你就给婶娘说一声,咱家还有几百斤玉米和两包棉花没有卖哩!

    我说婶娘亚宁的钱都凑齐了你甭挂扯,这些破家具卖不了几个钱,我还是让人给你拉回去吧,你要是嫌弃了,我就买了新的给你送回去!

    大婶忙说那可不敢,那我让月芽去你那儿一趟;对了玉宁啊,房都收走了你住哪儿啊,没地方住就回老家吧,啊?!

    我说我还得在这儿挣钱供亚宁读书呢,有地方住,真的……不骗你,真的,你放心好了……那你让月芽正月十三来吧,地址您不是知道吗……好,好,那我挂了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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