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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开封忧伤之雪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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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不清谁在燃烧

    谁在舞蹈。

    黄河岸,枯蒿滩

    难觅候鸟。

    大地烦乱斑驳的心事

    给纷扬的妖娆掩去了

    回到开封后,听了杜叔的话,我留在杜叔家里过年。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中午,因为有了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身子力气大有恢复。午餐是杜叔蒸的粉肉。杜叔在餐桌上边吃边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等这边收拾完了,房子交掉,就出去打工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杜叔皱着眉头说不像个好主意,你多大了,再跑几年连个窝都搭不起来。

    我苦笑了笑。我何尝不想做个爸爸一样的人,娇妻爱子,立足菊城。可爸爸的下场我比谁都清楚,不就是因为他不会写太平盛世的文章、不会说谄妖媚俗的话么?!就因在一篇文章里替退伍伤残军人说句话,就遭到权要的攻击、直至妻亡子散!貌似幸福安康的日子,被悄悄扼杀在《好日子》和《走进新时代》的歌功颂德的优美旋律中。

    末了,杜叔叹口气说也罢,走吧,走了一干二净,反正我们也要走了。

    他顿了顿:我被调到尉氏县境内的涡河水闸上去了,虽是穷乡僻壤,却好落个清白。哎,对了,吃完了去和你阿姨一块去外头再置办点年货,值当凑凑热闹散散心,今天年三十呢,街上肯定热闹。

    我便回卧室,打开从北京带回来的皮箱,翻出自己的诺基亚。

    那是个天蓝色的翻盖机子,样式还是参同阿威陪我买的那款。我还记得阿威送我去涛哥的天鹅饭店前给我买了部诺基亚,后来在场子里丢掉了,亚宁和阿威又按照这个样式重新买了这一款。

    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它就和亚宁那款银白色摩托罗拉一块被封进箱子里了。箱子里和手机在一块的,还有亚宁心爱的三星mp3。亚宁似乎很喜欢那种银白色,因为他的手机和mp3以及好多东西都是素净华贵的银白色,这可能与他的或多或少的心理洁癖有关。虽然他个人生活有时挺糟糕,但我肯定他的精神世界绝对高贵,因为他对兰波、卡夫卡、猫王、米兰·昆德拉甚至别人很少记得的毛姆都很偏爱。

    于是他的生命就像刀锋上闪过的银白色的寒光,华贵而凛冽,一闪即逝。

    在我给自己的手机换电池开机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欢欢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她像只幽灵猫一样无声无息。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自从她知道了亚宁的去世后,神色开始恍惚,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儿,她慢慢将手伸向亚宁的手机,慢慢抓了起来。她的手相当地嶙峋,原来的她并不是很骨感的女孩,而是非常地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拼命地减肥,减成了现在的一把骨头架子。不过这种木乃伊似的女孩子正赶上时代的审美潮流,也不枉了这样一个馋猫常年禁食奶酪糖果巧克力甚至冰淇淋。

    喜欢就拿去吧,我说:这是你亚宁哥的。

    你怎么能随便拿亚宁哥的遗物随便送人呢,太过分了你!她忽然神经质地冲我大喊,却又紧紧攥着那部摩托罗拉飞快地奔回她的卧室,啪的一下,门在她身后重重摔上。

    杜姨说大宁别理你妹妹,她疯疯癫癫的,咱们去大梁门商场逛逛去;顺路去延庆观烧炷香,把咱以往的所有晦气都烧掉去!

    我一边应着一边装电池。一开机,十几条信息跳出来,差点没把手机震爆。大致看一下,几乎都是亚宁生前的哥们儿毛毛、大伟和蝈蝈几个人发的问候旅途愉快的。看到最后两条,是陌生的号码,合起来信息全文如下:玉宁,我周扬,到家了吗?我猜你一觉醒来应该是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钟对吗!我每次从北京回来都会睡到这个时间的。呵呵。快快收拾一下,晚上我在皇都路的千琴剧院门口等你,有丰厚的礼物送给你哦。对了,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周扬?周扬?腊月二十九?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当我努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时,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我问杜姨今天是大年三十吗,杜姨笑了笑嗔道当然了,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我马上拨通了这个号码,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个鼻音很重的声音迷迷糊糊喂了一声。我说我是玉宁。那边喃喃重复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后马上大叫起来:不够意思啊哥们儿,你昨天怎么不回我信息!

    那声音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像许巍了,倒似阿杜或者杨坤一般嘶哑。我正想问怎么回事,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对不起,少爷正感冒,雷少爷交代过了,这两天谁也不能打搅。

    我听见周扬在那边沙哑着声音喊平姨平姨你把电话给我,然后,啪的一下,电话挂断了。再打已经关机。

    大梁门市场有两条主街,一条是比较平民化的,鸡鸭菜类水果百货小吃都有;另一条是贵族似的,街道两旁安静地伫立着华伦天奴、香奈儿等专卖店和几家娱乐场所。但不论哪条街,街面上都满是红通通的大红灯笼和红条幅,更有为招徕顾客而疯狂降价的优惠广告牌,招招摇摇地一层楼那么高。

    杜姨基本上没有买什么东西,我知道她也就是想拉我出来散散心而已。当我们逛到有点累时,我说阿姨,咱们回吧。

    杜姨说也好,那咱给你买条牛仔裤就回去。我明白,杜姨和妈妈一样,是个高雅却朴素的女人,很少去买名牌。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地非要拉我去“lee”牛仔专卖店。我明白,在那里头,没有下三四百的衣服。但杜姨表现得很坚决,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在试衣镜前,杜姨像我的妈妈那样替我拉拉裤脚,卡卡腰围,神色很是精细。我从镜子里看到的杜姨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美丽的年轻的女人。还记得小的时候,爸妈带我们去看一场省级的民乐演奏会,当水银灯从高高的体育场的天花板倾洒下一柱银光时,我一眼就看见盘着螺髻、身裹银白色高领旗袍的杜姨,她像传说中美丽的仙子,面前摆着一盘蝴蝶样式的扬琴。她闲雅地提拈竹板,敲击出一串串清脆的流水一般的旋律。

    如今她老了,在我身边显得有点佝偻。我看着比我还矮着半头的杜姨和她鬓边掩不住的白发、以及鱼尾纹纵横的脸,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

    杜姨没有察觉到我的神情,还在从我肩侧往镜子里看,一个劲地夸好看,说,身段好了穿什么都好看。付帐时,当收银员小姐盈盈吐出“四百九十九元”时,我看到杜姨眼中掠过一丝遮掩不住的惊讶。可她还是很坚决地拉开她那个三十块钱一个的旧的人造革坤包。

    当我们正要离开时,我看见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一个满脸青春痘,另一个头发卷得像狮子狗。他们一路说笑走进来并和我擦肩而过时,我才想起来他们就是在火车上与周扬在一块的朋友。我回头看他们,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扭头道:是你!

    青春痘马上有点生气的样子,不顾店员和杜姨的惊讶,冲动地冲我吼:张玉宁,你丫够绝的,昨晚害得周扬在戏院门口白白等了你半夜。

    卷头发见我一脸迷茫,便拉住怒不可遏的青春痘,冲我问:你是不是张玉宁。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好,他对青春痘说:彦辉,你冷静一下,让我跟他说。

    经过那个叫陈陈的卷头发的讲述我知道了,原来昨天晚上,是周扬的女友主演的豫剧《香魂女》除夕专场,周扬专门邀请了几个哥们来捧场,其中就有我。可他一直不见我来,便让陈陈他们先进去,自己一个人站在剧院门口等,一直到十点半。历经三个钟头的戏剧杀场时,他还在那里站着,回家就发烧,三十九度五。嘴上满是泡子。

    彦辉脖子上青筋暴跳,梗着脖子喊:你丫不知道周扬那小子的死脾气啊你,等你你都不来,冻死他你就好受了?!

    我看不得他冲我大喊大叫,正想说周扬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来反驳他时,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来。我对杜姨说咱走吧,叔叔还在家里等着呢。

    杜姨问周扬是谁啊。我已经跨出店门:一个陌生人。

    整个春节过的还行,和杜叔杜姨一家在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年初一,踩着铺地的大雪去逛庙会,逛清明上河园,到大相国寺祈福。

    初一这天下午,雪下的特别的大,纷纷扬扬的。在相国寺的偏殿,杜叔和副主持空慧禅师道别,说年后就要离开开封,调离到乡下去了。空慧禅师也是个很发福的中年人,据杜姨说,空慧禅师也是杜叔大学的同学,因年轻时被情感所累、不堪忍受便忿而出家,倒因此看透红尘修成了正果。于小乘佛法颇有心得,在目前的佛教界享誉甚高。

    按理说,空慧禅师是杜叔的大学同学,而杜叔和妈妈也是大学同学,那么空慧禅师也应该和妈妈是同学的。但是我从没有听妈妈提起过,今天跟杜叔来相国寺才第一次知道他们三人原来是同学。我问杜姨空慧禅师可认识我妈妈。杜姨笑而不答。

    当空慧禅师知道杜叔要调离的事情后,便哈哈一笑,道:老杜啊,你留在这里二十几年,菊也看够了,你还贪恋什么!莫非你还愿意跟那些俗务纠缠?到乡下去清清净净的岂不更好?

    杜叔一笑,拍了拍肚皮说,万千滋味,都在这里了,能抽身而退,正是求之不得!

    空慧禅师微微颔首:做了十几年的领导能两袖清风,不易;戴惯了乌纱能平淡退出,更不易!食得甘肥,嚼得菜根,杜兄颇有佛性。呵呵。

    在我印象中,大凡得到的高僧一言一语都极有禅性的,出口如落天花,道理明澈,耐人回味。若不是亲耳听到空慧禅师和杜叔的对话,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现实中还有这样的智者。听高僧言,如沐春风,纵使话语之间文绉绉的,却也没有丝毫卖弄之嫌,反而更让人心明智清。

    空慧为欢欢和乐乐摩顶,结束了,问欢欢:你似乎不高兴,有心事吧。

    欢欢噙两眼汪汪的泪水,说,伯伯,亚宁哥他死了。说完就跑出去,消失在香客群中。

    空慧怔了怔,看杜叔一眼。杜叔没言语。空慧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厚厚的手掌温暖柔软,让人感觉到一种贴心的舒服。他笑着,像大雄宝殿里供奉的弥勒。

    这是玉宁,杜叔说:乔慧的儿子。

    空慧又笑了笑说我可以感觉地到,小欢欢以前经常给我描述他兄弟俩。他转头向我问:听说你和你弟弟区别就在你左耳后多一粒黑痣?

    我点点头。空慧对杜叔说,老杜,能让这孩子今晚待在这里吗,我想我有话跟他说。杜叔忙道:玉宁,你就留在这里和大师谈谈心吧,这里也清净得很。

    我没什么意见,反正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了,在哪里过大年初一不一样?再说空慧给我的印象的确不错,我就没有任何反对。杜叔说初二接我回去,然后他们就先走了。空慧让一个叫做秋明的小师傅带我先回秋明的房间,他便去罗汉堂参加百僧唱经祈福大会。

    秋明的房间很简单朴实,一张矮脚榻,一顶帐,一张矮梨木方桌。桌子上一副木鱼,一套茶具,桌下一对蒲团,如是而已。房间简陋,却极其干净。

    秋明沏了壶茶。他跪在矮桌对面,茶香和水气在脸前氤氲。我注意到他是个异常清秀的男孩子,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眉宇间隐隐一股书卷气。这可能是我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夜校时形成的习惯,总喜欢观察一个人并判断他的内心世界。现在我可以肯定,秋明想说些什么。

    我用茶碗盖子扣了扣碗沿,对他说:我认识你的。

    什么?他惊奇地抬起头:我们没有见过的。

    我的确是认识他的,确切来说是听说过的。很早以前就听杜叔说过,相国寺那里有个佛学研究生,人聪明善辩,是个奇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妈从不允许我和亚宁到相国寺来。在相国寺旁边生长了二十年,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杜姨倒是常背着我妈对我和亚宁说,别看你哥俩一个赛一个的能耐,恐怕加起来比不上人家秋明一个!说得亚宁十分不服气非要见识见识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忽然想起杜姨以前给我说过的盘鼓赛那件事,便问他:02年市盘鼓亮相大赛时你是市宣传部请的评委之一?

    他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还记得杜姨告诉过我,我和亚宁参加那一届盘鼓赛时,恰好秋明应邀作评委,我是不记得当时评委席上有没有一个和尚,只是明白眼前的人就是脑海里那个有才有貌的奇僧了。

    雪一直飘,在这座偏院里,寂静像炉里燃烧的香一样,四处弥漫。没有来来往往的香客,没有许愿还愿的嘈杂,只有偶尔一两个僧人匆匆穿过木廊往前院而去,留下一串空寂的脚步声。

    我们谁也不说话,对望一阵,忽然一起笑了起来。那是种说不出来的默契,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的朋友相逢了一般。

    秋明起身去墙上摘下一把古琴,漆黑发亮的琴身是那种洒脱的蕉叶式,十三枚玉徽片散发着柔和的琥珀光泽,淡淡的。七弦从岳山上飞架下来,弦质是上等的冰鲛蚕丝。一把赫红的琴穗,正是一尺二的正制。看上去的确是一把赏心悦目的好琴,较之千百年传下来的“奔雷”、“大圣遗音”、“焦尾”和“绿绮”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双手一捺琴弦,我以为他要抚奏一曲,不料他将琴一托,隔着桌子递过来:早听杜叔叔说起玉宁兄家学渊博,于琴上也是行家里手,就请玉宁兄为我赏琴,万望不要推辞。

    我接了,翻到琴腹,见龙池之中刻着两个瘦金体:雷鸣。下边是两排小篆:“欲君者,君不欲;君欲者,不欲君”。落款:“僧秋明斫琴于风雪汴梁”。字迹都是阴凹刻,涂以石青。我大致用手量一下琴体,不禁暗暗叫绝:极是正制!长三尺六寸五分,肩宽二十一,岳山高三分五,弦间距半分,琴面如镜,琴轸丝丝入扣。好琴。

    秋明呷了口茶,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这是我刚斫的,试试音质看。

    将琴平置桌上,试抚古调《碣石调幽兰》。果然好形好音。散音洪厚,按音清澈,泛音响亮,不愧“雷鸣”二字——音若奔雷,响似谷鸣。

    正惺惺相惜之时,空慧禅师进来,抖落一身的雪片。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穿着一双旅游鞋,土黄色的棉袍又大又敞,穿在身上极是不称。空慧对秋明说,你去领如明到达摩殿作晚课去罢。

    秋明掌上烛,我才发现天已经垂暮了。他剔了剔烛心,才抓起一把竹骨伞,和如明小和尚出门而去。空慧转头看了我好一阵子,才叹口气,目光在烛下缓缓流溢:我和你母亲,原是旧相识。

    那夜,空慧竟然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我妈妈的隐情。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隐情。

    夜里,躺在秋明的床上,想着空慧的话,心中极其烦躁,难以入眠。是夜,秋明在主持新年通宵颂经会,我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百无聊赖之际,打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开机才发现,又是一打的短信,都是那个叫周扬的小子发来的。无一不是埋怨为什么一直关机。我想就那天我没能去参加他的邀请去剧院的原因,我还是很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的,毕竟作为一个陌生人,他为我冻伤了。我真的有点内疚——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瓜葛。

    我拨了一下他的手机,居然开着机。现在都零点了。我试着发了条信息问他怎么还不睡。他马上回信说睡不着。他反问我为什么现在开机,为什么也不睡。我说我很矛盾。

    矛盾什么,他问。我告诉他,亚宁,就是我去世了的弟弟,他临终前要我把他的骨灰洒在我们幼时玩耍过的黄河滩上,可是我想让他睡在爸爸妈妈的身边。

    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空慧给我说的那个关于妈妈的隐情,但最终压在舌根下没有说出来,用亚宁的话题引开了。毕竟我们还只是陌生人,不论我多么想找个人倾诉,却也不至于这般冲动。

    他等了好久才回复说,他正和雷子在一个寺院里让法师祈福祛病,他认识一个很资深的法师,我的问题他可以代我向那个法师咨询一下。最后他又说,他这次感冒出奇地凶,嗓子都给烧坏了,又给你联系不上,急都急坏了。

    我对他的感冒并不太担心,因为我明白感冒是只纸老虎,来势汹汹,一旦退去也很快。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说的能解我愁烦的法师又是谁。我发信息问他:你在哪里。

    信息刚传送,他的短信就过来:我在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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