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重华宫依旧如往常般冷清,服侍宦官和宫女要比凤仪宫少了一半。
虞鸢进门时,只有一个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小内侍上前迎接,随后进殿通报了声。
海棠扶着她走进殿内,先前被烧毁的部分还在修葺,整座宫殿看起来格外凄惨凋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座摇摇欲坠的冷宫。
在小内侍的带领下,他们一路走进里殿,便看见江临衣着完整地靠坐在床上,朝虞鸢投来苍白的微笑,“母后,恕儿臣不便起身行礼。”
“你好好躺着,不用行礼。”她坐上海棠搬来的圆凳,在他床前深深蹙着眉间,“你这是伤哪儿了?可是伤着了腿?”
他抬手覆上自己的腹部左侧,回道:“在这里,被一只羽箭射中了,不是什么大事。”
虞鸢心中一紧,不自觉提高了声量,侧首冲海棠问道:“太医是怎么治疗的?这么重的伤,什么叫修养一段时日便可?”
海棠在一旁低垂着头委委屈屈,“奴,奴婢也只是听说…”
“母后,儿臣真的无事。”他赶忙开口打圆场,“过去在北境,比这严重十倍百倍的伤儿臣都受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太医说的没错,修养一段时日便会愈合了。”
尽管他这样说,虞鸢却仍是不太相信,只当是他在故作逞强。
哪有被一箭射中了腹部还不严重的?怕是取箭时疼都要疼死了。
一想到这,她便无法控制地流露出心疼的神情来。在她眼里,江临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偏偏还遇上这种事,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抱怨上天不公了。
可他不仅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怨怼愤恨,父皇交给他的任务他也是尽心尽力去完成,哪怕因此受了伤,也只是笑笑说没事。
如此一孩子,让人怎能不心疼?
虞鸢眉间皱得更深了,她犹豫一瞬,终是倾身过去拍了拍他的手,“若是心里有不快,尽管同我说,哪怕是说你父皇的也没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肌肤相触的刹那,江临脸上的笑容滞了须臾。
那温热不过蜻蜓点水,却已足够乱了他心神,垂下眼眸平静会儿后,这才又重新笑着点了点头,“嗯,儿臣若有不快,一定向母后坦言。”
“好,那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说着,她便站起身同海棠一起离去。
临近门口,江临忽然唤了声:“母后。”
她侧过头,“可还有事?”
他张了张唇,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可转到嘴边,却只是微微笑道:“无事,只是近日天气逐渐回暖,太阳愈来愈烈,母后若要晒太阳,便在院子里晒吧,以免出门晒伤。”
他这番话说得莫名,虞鸢听着不大明白。抬头望了一眼那天,太阳虽高高挂在空中,阳光却并不炙热,就是在外面待上一整日也不会晒伤啊。
可她琢磨不出来别的意思,便只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说罢,便同海棠一起离开了重华宫。
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江临眸光越发暗沉。直至那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坐起身下床,来到方才她站着的门口。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一个病人的模样,仿佛那伤,压根就没受。
江临抬头望着天,太阳的确没那么炽烈,可谁说,过些时日不会如烈火般灼得人发烫呢?
天,是时候该换了。
太子遇刺一案在今日结案,凶手真实身份为前朝激进之人。
那日江临一路跟踪他,却没想到大理寺的计划早已被他察觉,亦或是早已被他背后的人察觉,竟提前在途中布好埋伏。
幸亏江临常年在北境生活,死里逃生这种事他经历过不下数次,这才在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下,仅受了一只箭伤顺利撤退。
不过凶手便没这么顺利了,乱战之中,未防凶手逃脱,江临只好当场诛杀了他。并提着那人头一路回京,交到了陛下案前,听说陛下脸色青了许久。
这件案子江临办得尤其漂亮,一时之间在朝野上名声大噪,更有甚者私底下揣摩,说陛下很大可能会立三皇子为太子。
毕竟今上子嗣并不繁盛,二皇子是个病秧子,四皇子又早已封王回了封地,这个节骨眼上让四皇子回京,那不是引狼入室么?谁知道那封地上有没有未曾记录在册的军队呢。
由此看来,最适合坐上太子之位的,也只有三皇子江临了。
能站在这朝堂上的都是群见风使舵惯了的人,经有心人这么大一分析后,官员们立即分为了两派,一派支持三皇子,一派支持四皇子。
而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也趁此机会向皇帝提出另立储君,只可惜,每每提起此事皇帝便一概置之不理。
众臣拿不准陛下心思,渐渐的也不敢随意站队了。只是这国的确不可一日无储君,有些真正为社稷着想的大臣们,便自发一起去紫宸殿跪请陛下纳谏,早立储君。
事情愈演愈烈,加入劝谏的人也愈来愈多,可皇帝不知怎的,对这些声音仿佛听不见一样,既不接纳,也不发火,任凭他们在殿外跪着,直到跪不住了离开为止。
这不是他的脾气。
若是换做以往,他定是不仅不接纳谏言,还要对这些耿直大臣大发一顿火气。
虞鸢心中觉得蹊跷,怕宫里再出什么事,便寻了次机会去了一趟紫宸殿。
原以为皇帝不会见她,没想到杨士雍通报过后,便来领着她进去了。
紫宸殿依旧是那个紫宸殿,可眼前的皇帝似乎不再是以前的皇帝。他坐在案桌前,面容十分憔悴,似乎有好几日不曾睡一个好觉了。
“妾参见陛下。”她福礼道。
皇帝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
虞鸢微微一愣,他从未用这般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以往即使不发脾气,语气也是极为冷淡的,可如今听着倒是多了几分平静与柔和。
待坐下后,她便将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听闻近日陛下对大臣们的谏言置之不理,任由大臣们跪在紫宸殿外,一整日都闭门不出不见。妾担心陛下情绪低沉,影响龙体安康,便特意过来看一看。陛下可还好?”
皇帝低眉垂眸,看着面前的奏疏轻笑了声,“你哪里是担心朕的龙体,分明是见朕既不发火也不赶人,担心朕憋着什么计谋来对付你们呢,是吗?”
她垂下头,“妾不敢。”
方才那番话虽是明着讽刺,但语气里却并无讥诮之意,倒像是对待一个故人一般,开了句她的玩笑。
皇帝放下奏疏,直视她,“既然你今日来了,朕便与你敞开了谈一谈。虞鸢,同朕说实话,你也同那些人一样,希望朕册立江临为太子吗?”
她默了一会儿,道:“既然陛下想听妾说实话,那妾便说一句实话。陛下册立谁为太子,妾都不在意。三皇子也好,四皇子也罢,与妾都没有多大干系。”
“将来太子登基,你便是太后,怎会与你没有关系?”
虞鸢垂眸笑了笑,“太后又如何,陛下你封妾为一国之母,为中宫之主,又何时见过妾为这般虚妄的名利而开心?”
她顿了瞬,眸底浮上一抹晦暗,“陛下应当知道,早在十三年前,妾的心就死在了王府里。做不做太后,还有那么重要吗?”
皇帝顿时脸色一变,语气里不自觉裹挟着些微怒意,“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事,早些放下不好吗?怪不得你一直对朕没有好脸色,原来心里一直记恨着这件事情,竟记恨了十三年。”
“那请陛下告诉妾,该如何放下?”她抬眸看着他,“陛下轻轻松松一句放下,于妾来说谈何容易?妾并未记恨陛下,只是妾与陛下之间的缘分走到这里,早已尽了。”
原以为可以平静地同她谈一番话,没想到几句说完,他又觉得火气盛大,干脆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出去吧。”
恰好虞鸢也不想再同他言语更多,旋即起身福礼,“陛下保重龙体,妾告退。”说完,走得比来时要快了一倍。
回到凤仪宫后,她坐在院子里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件她不愿提起的事压了下去。
皇帝如何对待她,她都能忍,甚至打她骂她怀疑她,她也毫不在意,更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可唯独提起这件事不行。
那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每每想起,她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恨意,更别提由罪魁祸首亲自提起了。
待情绪平复好后,她也没了心情再做别的事情,于是连晚膳也没吃,便让海棠宽下衣上床休息了。
夜色渐黑,她少有的做了梦。
是个噩梦。
她梦见一片黑暗中,一个小女孩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那哭声听着撕心裂肺,尤为悲痛,她忍不住循着那哭声找过去,可眼前的黑暗并未消退,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小女孩在哪。
直到她的手摸到了一个硬东西,似乎是人的头颅。她低下头一看,一张七窍流血的女孩脸就在自己眼前,正仰首望着她笑。
“啊——”虞鸢顿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大汗淋漓,不停地喘着粗气。
海棠连忙从外间赶过来,坐到床边给她顺着背,“不怕不怕,娘娘只是做噩梦了,没事的,梦里都是假的。”
“海棠。”她面色惊恐地抓住海棠的手,“我梦见她了,你知道吗,我梦见她了!”
海棠脸色一僵,忙将她抱住,“都是假的,梦里都是假的。娘娘别去想了,都已经过去了,您要过好现在啊。”
虞鸢回抱住她,脸埋在她肩上留下两行泪来。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极大的骚动,数不清的脚步声带着焦急与混乱传入房里,更有无数个火把将殿外的夜色照得灯火辉煌,远远望去,倒像热闹的街市一般。
房里的二人还未来得及出去查看情况,便见外头的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满脸惊恐地禀道:“娘娘,出大事了,三皇子…三皇子他…”
“你结巴什么?倒是快说呀!急死个人了。”海棠皱眉催促道。
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下身子,慌乱的语气里还带着些哭腔,她道:“娘娘,三皇子他带兵包围了明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