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虞鸢和皇帝赶到重华宫时,火势已经灭了下去。
江临站在殿门前,一尘不染,连那张脸上也看不出一丝走水的慌乱。
见二人前来,拱手躬身道:“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啪”的一声,皇帝二话不说,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他一耳光,连虞鸢也没料到皇帝竟会是这般反应。
“一回宫就闹出幺蛾子,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永远待在北境,也省得朕为你头疼!”话毕,转身吩咐道:“杨士雍,摆驾!”
“陛下,可是同皇后娘娘一起回凤仪宫?”
皇帝回头看了虞鸢一眼,又看了江临一眼,眸底尽是厌恶与嫌弃,整个后宫真是没一个让自己顺心的。
他收回视线,冷声道:“去未央宫。”
“是。”
随着一声“起驾”,皇帝的龙辇愈来愈远。冒着烟雾的重华宫前,只剩下收拾烂摊子的宫人们,以及面色不佳的江临和虞鸢。
夜色虽深,虞鸢却仍能看清他脸上的红印。她方才就站在旁边,皇帝使了多大的力气她是知晓的。
江临站在她面前,高了她整整一个头,可此时在她看来,他只是一个不受父亲疼爱的,可怜的孩子罢了。
虞鸢想伸手碰一碰,又深觉不妥,便只轻声问道:“疼吗?”
“不疼。”江临抬眸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母后可还好?”
她以为他是在问自己是否受到惊吓,便答他:“我无事。夜已深,重华宫今日是住不得了,你收拾收拾,随我去凤仪宫吧。”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着实愣了下,却又怕她反悔似的,连忙道了声“是”。
更深露重,两架轿辇齐齐往凤仪宫的方向行去。
海棠提着宫灯正等在宫门外,见凤辇回来,忙上前迎接,“娘娘”瞧见身后竟跟着三皇子,她不禁愣了愣,随即向他福礼。
“重华宫被烧,今日无法住人,你带他先去偏殿住下吧。”虞鸢淡声道。
海棠回了声“是”,正要领路,却又被她叫住,听她在自己耳边吩咐了些什么,而后便继续带着江临去了偏殿。
江临并不是第一次来凤仪宫,他小时候便是住在这里,不过那时,他连住在偏殿都没有资格。
可如今,他不仅来了偏殿,还与她同住一座宫内。
曾经梦寐以求多年的事情,如今一朝实现,他还真有点恍如做梦的感觉。走过冗长宫廊时他便在想,若这真的只是一场梦,那便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若不是,那么今日他住在偏殿,待明日,他定会光明正大的每夜入住正殿,并且那正殿的主人,一定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殿下,到了。”海棠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回过神,向她颔首示意。正要迈过门槛,忽又听一声“殿下”。
只见海棠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巧又精致的圆罐,递给他,“这是娘娘吩咐奴婢给您的,此药能迅速消肿,娘娘让您今日用了。”
江临接过药罐,紧紧握在手里。罐身冰凉,却也抵不过他掌心火热。
“嗯,知道了,我会用的。”
“那殿下早些休息,奴婢告退。”
海棠提着宫灯离开了此处。
凤仪宫正殿的灯未熄,烛火随着门扇打开,跃动了两下。
“药给了?”虞鸢正坐在妆台前,任身后的宫婢取饰梳发。
海棠点了点头,“回娘娘,给了。”犹豫片刻,又道:“娘娘,您今日带三皇子回凤仪宫,会不会不妥啊?万一让未央宫那边知道了,定又要大作文章了。”
她叹了声气,“作就作吧。那孩子也的确可怜,母妃去世得早,过继给先后也未得半点疼爱,就连他父皇也只重用太子,对他不闻不问。我既然做了这皇后,自然该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对他关照些也是理所应当。”
“娘娘您就是心软,可未央宫那边未必会这么想。奴婢说句逾矩的话,那边的主子心里龌龊着呢,到时在陛下面前,难免添油加醋说些臊耳朵的话。娘娘您本就这下更是在宫里举步维艰了。”
沉默片刻,虞鸢抬手屏退了身后的宫婢,走到海棠面前,点了下她的嘴,“今后莫要说这种话了,若是不小心让旁人听了去,连我也救不了你。”
“是,奴婢知错。”海棠垂首。
将虞鸢扶上床后,她放下床帘熄灭宫灯,随后退了出去。
夜色浓重,整座皇城皆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江临倏地从黑暗中睁开眼,伸手摸了一把,是湿的。他侧了个身,回想起方才梦中人的模样,再难入睡。
翌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他便早早离开了凤仪宫。
出了皇宫之后一路远行,来到城郊一座宅院中。守门的小厮看见是他,什么也没说便领着他走了进去。
“老爷,三公子请见。”
屋里头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似是刚起,有些沙哑,“这么早?让他进来吧。”
江临迈进屋内,在小厮将门关紧的刹那,眸里迸出杀意,低声道:“太子三日后回宫,我们该做准备了。”
宫里近日传出些流言蜚语,说是当今皇后无子,为稳固后位,意图将三皇子过继膝下,与太子抗争。
海棠一听便知这流言自未央宫而起,偏偏她说给主子听后,虞鸢也毫不在意。可她不在意,不代表皇帝不在意。
这不,今日虞鸢便被召去了紫宸殿。
皇帝端坐在桌案之后,垂眸看着手中的奏疏,对仍保持着福礼姿势的虞鸢不发一言。
汗珠自她额角滑落,渗进她领口里。她身子已开始微微发抖,眉头却始终不曾皱一下,当真如一个木头美人定在那儿。
“平身吧。”皇帝终于发话。
虞鸢缓缓站起,关节比方才不动时更疼了些。
好在皇帝没这个心情跟她绕话,直接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想将老三过继给你?”
“回陛下,妾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话音刚落,便听他冷笑了声,“你是没这个想法,可谁知道你父亲有没有。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听他行事么?”
虞鸢暗自握紧了拳,垂首一声不吭。
“朕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你大可转告你父亲。诚儿的太子之位永远是他的,朕不会给任何人,除非,朕死了。”
虞鸢跪地,依旧沉默。
这时,杨士雍在门外禀道:“陛下,太子殿下今日回宫,现已在门外候着了。”
“让他进来。”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一年轻男子身着白衣从门外走进,见着跪在地上的虞鸢时,愣了一愣,而后行礼道:“儿臣参见陛下,参见母后。”
“诚儿今后,还是称皇后娘娘吧。”皇帝瞥了她一眼,“你退下吧。”
“是,妾告退。”
虞鸢起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紫宸殿,脚步平稳得不曾暴露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在旁人眼里,她一直都是如此平静,就像一团棉花一样,对方使再大的力气也是枉然。
可今日,她甫一回到凤仪宫便开始呕吐,忍了一路的恶心,再也强撑不住。
海棠看着,心疼得直掉眼泪。她自小便做了虞鸢的婢女,从虞府到王府,又从王府到凤仪宫,一路走来,她见证过自家主子受了太多的委屈。
所以如今她连佛都不拜,因为那满天神佛,根本没有一个能救她主子。
吐完没多久,虞鸢就病倒了。
请了太医过来看,说是感染了风寒,加上心思抑郁,忧虑成疾,这才加重了病情。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海棠送走太医后便坐在床边开导,“娘娘,您还年轻着,可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恕奴婢大胆,咱们想想日后,日后您可就是太后啊,到时想做什么都能做,谁还敢拦着您,是不是?”
虞鸢虚弱地躺在床上,牵了牵嘴角,“我上次不是说,让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吗?若是若是让旁人听了去”
她没什么力气,说起话来也都是气声。海棠不想加重她病情,连忙回道:“好好好,奴婢不说了。您好好休息,奴婢就在一旁守着,有事您扯一下线就好。”
那根线上系了铃铛,就挂在床帘上。她将线塞进枕头底下,随后便去了院子里熬药。
虚弱之下,虞鸢很快便进入了沉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人唤她:“阿鸢。”
而后,脸庞传来一股极舒服的温热,那人说:“你再等等,再等一等,你便永远不会再面对这些了。阿鸢,等我。”
再之后,耳旁便没了声音。
没过多久,海棠叫醒了她,“娘娘,药熬好了,您喝了药再休息吧。”
虞鸢缓缓睁开眼,看见的依旧是自己的房间,以及熟悉的海棠。
刺鼻的药味钻入嗅觉里,她蹙了蹙眉,问道:“方才可有人进来?”
海棠回想了遍,摇摇头,“没有啊,我在院子里熬药,一直看着这边呢,没有人进来。娘娘,您是不是做梦了?”
“也许是吧。”她慢慢坐起身,忍着浓烈的苦味将药吞下了肚。
不一会儿,睡意连同着药性一起涌来,虞鸢清醒没片刻又睡了过去。
这几日她一直在病中,昏昏沉沉的,醒着的时间甚少。听海棠说,陛下没来过,倒是三皇子来了一次,说是想感谢上次借住偏殿一事。得知她生病之后,询问了几句病情便离开了。
许是喝的那些药终于起了作用,今日她醒来后,精神好了许多。趁着今日天气不错,便同海棠一起去了御花园散步。
眼看着春天就要过去,御花园里的花仿佛争着这最后的时间似的,纷纷竞相开放,一片花团锦簇。
虞鸢看着,心情也不禁愉快了好些。
她正慢悠悠散着步,闻着花香时,海棠忽然在一旁提醒道:“娘娘,是三皇子。”
顺着视线望过去,便见不远处的江临正朝自己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木材的宦官。
“母后。”他拱手道。“前几日听闻母后生了病,如今身体可好些?”
她浅浅笑道:“好多了,难为你记挂。”说完,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木材,又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明日是春猎,宫里的弓箭儿臣用不惯,便想自己做一把。”
“春猎?”
一旁的海棠适时提醒道:“娘娘,陛下说春猎时您可能身子还没好利索,便让您不用去了,在宫里休息便好。这几日您病得昏昏沉沉的,奴婢便没来得及同您说。”
“原来是这样。”她垂眸笑笑,“不去也好,我本就不喜动弹。”
说罢,她看向江临,“这次春猎你好好表现,怎么说你也是你父皇的亲儿子,哪有父亲不喜欢儿子的?”
“好。”他稍稍颔首,又道:“母后可是要散步,儿臣陪母后走一段路吧。”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因此她便没拒绝。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她没有话题,他便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一起走了一小段路。
突然,虞鸢被一块凸起的鹅卵石绊了下,江临反应快,即刻上前扶住了她,先了海棠一步。
虞鸢愣了瞬,触电似的收回了手。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光天化日之下,该避嫌的还是得避嫌。
“走了这么久我也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回去,为明日春猎做准备吧。”
说完,不等江临回话,便强装镇定地由海棠扶着,转身离开了御花园。
看着眼前步子稍快的背影,江临微眯起眼,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背着阳光在他眸底肆虐。
直至背影消失在转角,他抬起那只扶过她的手,置于鼻前,闭上双眼深深嗅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