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春风和暖,海棠在永乐宫门口送走了满脸阴雨的赵念云。
本想给虞鸢难堪,没想到自己却碰了满鼻子灰,赵念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连脚步都走得恨不得在地上踏出个洞来。
身旁的琥珀看着,不免担忧道:“主子,德妃娘娘怎么说也是要继位皇后的人,您这般给她难堪,若是她日后记恨您”
“你懂什么?”赵念云回头望向永乐宫,嗤笑了声,“她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陛下忌惮虞明已久,早晚要除掉他。我倒要看看,她这个皇后能当多久!”
赵念云口中的虞明,便是虞鸢的父亲,大炎两朝首辅,位高权重,显赫一时。
而在朝堂上能与虞明抗衡的,也只有先后之父,太师周成棣。可惜女儿与皇孙一齐薨逝,想必对周家打击极大,日后还能否重新站回朝堂上还未可知。
也就是说,如今的朝堂上,虞明是一手遮天,也难怪封后诏书上写着虞鸢的名字了。
赵念云也不是没给皇帝吹过枕边风,皇帝也想扶植新人来与虞明抗衡,可要想扳倒一个权臣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都好几年了,她的父亲到现在仍是个五品官员,在朝堂上连句话都说不上,也难怪赵念云恨极了虞鸢。
雪刚融化不久的宫道里,主仆二人的身影愈来愈远,直至转角,消失不见。
海棠回到宫里,奉上崭新的热茶给虞鸢,顺便好奇问道:“娘娘,您方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怎么奴婢从不知您还会医术呀?”
“不过是吓唬她的罢了。”虞鸢抿了一口热茶,脸上并无一丝笑意。
放下茶杯,便继续拿起手边未看完的书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日落月升,月隐日出。
封后大典终于到来,天将亮时虞鸢便起了身,恍若木偶般任由她们穿衣、梳妆、最后戴上那顶沉重的九龙冠。
太和殿外立有满朝文武,虞鸢走下仪驾,在他们的跪拜中一步一步踏上宫阶,走向那位她不喜欢,亦不喜欢她的天下之主。
这便是她的命了吗?虞鸢曾无数次这么问过自己。
从十五年前在父亲的安排下嫁进王府,到如今,又在父亲的安排下坐上后位,一切看起来似乎如此令人艳羡。
荣华富贵,至高权力,人一生所求不过是这两样。可这两样于她而言,却犹如腐烂的玫瑰,爬满虱子的华丽衣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俯视群臣,眺望皇宫,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模样,却又处处都藏着吃人的魔鬼。
这便是她的命了吗?她再次这么问自己。
然后,她得到了答案——是的,在雕栏玉砌里朽败、凋零、溃烂,直至死亡,这就是她的命运。
无法反抗的命运。
“娘娘,过会儿皇子公主们便要来拜见您了,奴婢先为您梳妆吧?”海棠询问道。
虞鸢不疾不徐地将书纸翻过一页,并无移动的意思,“今早我不是梳过妆了吗?”
闻言,海棠轻叹了声,“娘娘,奴婢知晓您喜素净,可今儿到底是皇子公主们第一次拜见,您总得戴点贵重的饰品,以显正式嘛。”
“人只要干干净净的,便是正式。再者,今日来拜见的,应当只有三皇子一人。我见过那孩子小时候,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像是会在乎外在之人。”
今上子嗣并不昌盛,太子自请为先后守灵还未回宫,二皇子身体羸弱在外养病,四皇子前几年封了王,早已回了封地,五皇子早夭。公主们只有两位,也都嫁人了。如今还在皇宫里的,也只有三皇子江临。
海棠见拗不过她,便只好打消了念头,端立在一旁,陪同她等待着三皇子拜见。
没一会儿,外面的侍婢便进来通报:“娘娘,三皇子在外请见。”
虞鸢淡淡“嗯”了声,“让他进来吧。”
“是。”
少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颀长的墨色身影披着冷风迈进殿内。
那是个面容年轻俊俏,眉眼间却又萦绕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冷峻的男子。
他双目直直地望着虞鸢,深褐色的瞳仁里,似平静的大海深处,悄悄卷起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儿臣参见皇后娘娘。”江临拱手躬身。
海棠一听,连忙小声提醒道:“殿下,您该唤娘娘为母后。”
不知为何,虞鸢感觉到他似乎并不情愿,正想免了他的称呼,忽又听他沉声开口:“儿臣,参见母后。”
“快入座吧。”
“是。”
海棠奉上热茶,退去一旁后,虞鸢便寻了个家常的话题问道:“听闻,前几年你随定远将军去北境历练,不久前才回京,宫里的日子可还习惯?”
“嗯,儿臣在外”江临顿了顿,垂下眸,“日日盼着回宫。”
“既然如何想念,何不早些回来?想必你父皇也是盼着见你的。”
沉默片刻,他抬眸看向她,道:“即使想念,也得忍着。直到有了足够的能力,才能回来。”
虞鸢笑了笑,“你父皇见你如此上进,一定很高兴。”
他收回视线,并未回应这句话。
于是她又问道:“这次回宫打算待多久?”
江临低垂着眼帘,右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一直待着。”
“嗯,那也挺好的。正好你父”
“母后。”
他抬眼,再次将目光放在她眸底,“母后可曾记得,儿臣小时候的事情?”
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虞鸢着实愣了下。
回忆一番后,浅浅笑道:“当然记得。你母妃去世得早,你便被过继给了先后。我曾见过你几次,可惜你那时不爱说话,每回见我都是直直盯着我看。再后来,见你的次数就少了,没过两年你又随定远将军去历练,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没想到今日一见面,你竟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话毕,江临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
他垂下眼眸,声线沉沉,“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气氛有些奇怪。
虞鸢还想说什么,却见他站起身道:“母后,叨扰多时,儿臣先退下了,改日再来看望母后。”
“嗯,好。”她侧首看了眼海棠,“海棠,送三皇子出去。”
“是。”
看着江临的背影逐渐远去,虞鸢微微摇头,抛去心里莫名的异样,起身去了内室。
今日为了等候江临拜见,她一早便起来了。这会儿难免有些发困,于是便回了床榻上补眠。
屋外的日头越渐强烈,很快便挂上了最高空。
虞鸢正在睡梦中,被海棠轻声叫醒。她揉了揉眼,以为是喊她用午膳,可睁眼却见海棠的脸色严肃非常。
她躬身同自己耳语道:“娘娘,陛下过来了。”
一刹那,虞鸢的心沉了下去。
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于是她强撑着笑容起身梳妆,去了前殿。
皇帝此时已在餐桌前等着,见她出来,也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吩咐宫人开始上膳。
虞鸢福完礼,便坐到了对面。席间,二人无一句言语。
这么多年来,皇帝甚少来她这里。自十三年前那件事后,他更是一次都不曾来见过她。
只有每次逢年过节,阖宫上下同庆时,她才会见到皇帝。不过即使如此,两人也是从不对上视线。
人人皆知今上忌惮虞明,连带着虞鸢也一起厌恶。却无人知晓,虞鸢同样也恨透了今上。
可两人又有唯一相似的一处。
那便是,就算皇帝厌恶虞鸢,也不得不做做表面功夫给虞明看。而虞鸢呢,就算恨透了皇帝,也不得不遵从天子的心意和命令。
因此当他说出今晚在此歇息时,她也只是瞳光暗了暗,却无法违抗。
皇帝今日下朝得早,但从紫宸殿批完奏疏来到永乐宫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像有意拖延似的。
虞鸢只能强撑着睡意等着,待他来了,便起身为他宽衣。
皇帝垂眸看着她,忽然说道:“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见你老?”
正取下玉带的手顿了瞬,她淡声回道:“托陛下的福,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是吗?”宽完衣,他转身走向床榻,“可朕听你这语气,似乎并不觉得朕给了你福气。”
“陛下多虑了,妾的语气一向如此。”
皇帝轻笑了声,“那倒是。”
宫人们熄完烛后便退了下去,黑暗中,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静默得可怕。
皇帝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的虞鸢,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泛起几分不快,命令道:“转过来。”
那身纤细的背僵了一瞬,随即缓慢转了过来。
透过月光,他依然能将虞鸢的脸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心里并不喜欢她,可那张脸,的确是他见过数一数二的清冷美人,孤傲又疏离,全后宫也只有她有这份气质。
男人就是这样,喜欢不喜欢,并不重要。对于天下之主来说,更是如此。
虞鸢忍着恶心,看着他覆上来。她别过脸,强制自己关闭任何感知,无论是他带来的温度还是触感,她都在脑中催眠着自己不去在意。
更不要去回想,那些曾经痛苦过的日日夜夜。
许是老天爷可怜她,就在她身上一凉时,外面突然传来杨士雍急促的声音:“陛下!不好了!重华宫走水了!”
她猛地一惊。
重华宫,那是江临所居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