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认亲
沁灵瘫软无力,全身疼痛支撑不住薄削的身体,他布满血丝的眸子对上沈司敌那一霎那,竟愈发痛恨当年那一刀为何没要了他的命。
沈司敌攥着宣纸颤抖不停,一边是至爱一边是至亲,这莫不是字字诛心。他丢弃了纸张想拥住沁灵,却又因为愧疚和不知所措而望而却步。
沁灵突然苦笑不停说:“沈司敌,我进宫前是谁,经历了什么你不知我不怪你。自进宫第一天到今日,我是何种人,我想做什么,动机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乌禅留下遗言那一日,我谅你同我心意相通,不曾怀疑过你们任何人。可万万没想到,陇国公的计划从先帝就开始了,你是不是还想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蛊惑他人蛊惑我!我犯了什么错让你们这么欺骗这么害我!”
“灵儿,”沈司敌鲜有地失声啜泣,“我发誓,自同你表明心意后,没有一个字欺骗过你。我爹计划也好,陷害也罢,我不否认是他居心不良,可他的复仇计划我的确不知……”
沈司敌动了情,他都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如此痛哭是何时,也顾不得自己这般模样有多颓丧,他天生不如沈之惧那般花言巧语,也讨不得父亲的欢心,可沁灵是他的命,想尽力解释让他相信自己。在沁灵恍惚不定时沈司敌红着眼眸说,“灵儿,先躺下好不好,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跟你说。”
沁灵甩开沈司敌的手怒视着他不言语。
沈司敌收回手,规矩地坐下说:“兴良三十五年,西羌扩兵向东进攻,安平西部边陲百姓遭殃,兴良帝下令满十四岁者皆征为预备兵。我爹奉命为西征大帅,我爹把我大哥沈风阁带上了战场。羌族百姓英勇善战,团结协作十分坚强,致使这一战打得辛苦,整整僵持了半年多。后来兴良帝命我爹下了生死状,若拿不下那块地,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所以,我爹带着我哥拼了命长驱直入到西羌王宫,天意弄人,我哥战马受惊,被羌族骑兵万马踏过,尸身都没了……那天,我哥刚过了十六岁生辰……”
沁灵哭得厉害,他似乎想从这些话语中挑出不恨他们的字眼。
沈司敌接着说:“我大哥是沈氏的骄傲,是我爹最疼爱的嫡长子,可他就在我爹目光下丧了命,我爹没办法去救人,只能拿命往前冲。最后羌族被击退,我爹本想杀了百喆渊为大哥报仇,可谁知百喆渊用了巧计,提出和亲,所以……所以兴良帝下令撤兵,西羌每年要向大曲朝贡,大曲可以适当供其缺乏的物品,兴良三十六年同意皇贵妃进宫和亲,那一战我爹封了陇国公……我以为兴良帝暴毙,于我大哥来说是一命抵一命,我以为我爹已经罢休,灵儿,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没有半句谎言……”
“巧计?你说羌族自救是巧计?莫非你们的冷血无情是代代相传?”沁灵恍然,“沈氏嫡长子命丧黄泉,难过皆是人之常情这个我理解,可……可先帝已经薨了,为何还要我们来承受?是因为最该死的百喆渊还活着是不是?可这一切本就是大曲的错,他明明可以让我们痛快去死的……为何要把命重新施舍给我们,如此折磨,让我们生死不能……”
沁灵脸上已经没了血色,沈司敌心急如焚劝说:“灵儿,我错了,真的错了,我马上回去找我爹问清楚好不好,但是你不要这样灵儿……”
“问什么?你找他是要求证什么?倘若陇国公就是定了性要至我们于死地,你打算怎么做?同他一起将未完成的计划做完么?”
沈司敌慌忙解释:“灵儿,不是,我不想你有任何差池。”
“当年从无界狱出来那一日,我已经死了,说到底山鸟与鱼不同路,事已至此,话不必再说,”沁灵将床榻扯出了褶皱:“我马上同恒昌传派请示文书,西羌日后不需要大曲任何将臣监察防守。我以西羌驻守统领命令你,带上恒昌的铠甲兵,返回大曲,即刻启程!”
“灵儿!”沈司敌不可置信。
沁灵哽咽:“若你还有一丝情分,就把文良带走,让他和左今,好好的……”
文良不要离开主子,他在门外跪着求情。沁灵推开门把人扶起来拭了他的泪笑了:“文良,我不后悔当年挡了你去战场的去路,如今有人甘愿与你同德一心,乃是人生之快事,莫再犹豫。倘若,有朝一日你我能再续前缘,沁灵定当以身家性命报答以往恩情……走吧,跟着左今,别回头。”
“主子!”文良再次跪地扣头,“我不走,今日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侯爷对您是真的,他有苦说不出。沁灵,相信侯爷,听他把话说完。”
左今见状也动了情,同文良跪在一起说:“殿下,侯爷对您没半点虚情假意,不论是当着您的面还是背着您,心都吊在了半空。为了您爷不止挨了一次打,左今不会说话,只求您消消气,起码等侯爷问清楚了再做决定!”
“你们要做什么?是不是要让我下令驱逐你们走,”沁灵指着门呵斥,“好……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赶出西羌!不得踏入领域一步!”
铠甲兵左右不知该听谁的命令,迟迟站着不动,沁灵转身拔出沈司敌给他制的仙凤刀指向其喉咙:“这把仙凤刀是冲沈氏去的,陇国公没要得了我的命那我便杀了你!”
“好,我迎你……”沈司敌毅然决然大步跨到沁灵面前,刀尖直然抵住自己咽喉,“灵儿,来吧……”
百蝶影砸开偏厅的门踉跄跑出来扑倒在地,她挥动着双臂试图阻止沁灵,虽然听不清隆隆的喉音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她怕了,比当年恒昌帝下令赐死的时候还要怕。
沁灵无法自控地仰天大笑,刀尖又向前抵了一寸,指尖尝到了远端视死如归的坚韧。他怔着眸子质问当初爱得撕心裂肺的人:“为何不躲……沈司敌你为何不躲!”
仙凤刀骤然转了刀锋架到沁灵脖颈,他盯着沈司敌惶恐的眼神一字一句从齿间咬出:“走,带上他们,走……”
沈司敌再往前一步就是沁灵踏上黄泉的死路。他像失去心智的疯子拔刀猛然甩出去插到院门大喊:“所有大曲挂牌兵,启程!”
这一走,沈司敌没有回头。
西羌的夜太冷了,营院这般寂静也听不到三声杜鹃的叫声。沁灵将请示文书送走后坐在檐下看了三个日落,这般景色他本可以不用自己欣赏的。百蝶影哪里也没去,一直在一旁守着日夜不眠的人。
沁灵自己清楚,他像一叶扁舟,独自而来,又乘风离去,最后连舟和浆都不属于自己,只剩下那顶同自己风雨兼程的斗笠和鱼鹰。他已经从时刻离不开沈司敌的怯懦娇人变成了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他要活,他要带着母族踏踏实实地活。
百蝶影拼尽全力从喉间呜咽出一声:“阿灵……”
沁灵突然怔住已经失去灵气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睛,百蝶影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急忙在地上写:“孩儿,我们回家。”沁灵终于松了气失去意识瘫软在地。再次醒来时,周围全是金碧辉煌的帐帷琉璃,与宫中的威严肃正截然不同。
百喆渊慌忙下令:“传御医!”
把脉的短短一刻钟,沁灵闭目回忆起了先前发生的种种,晕倒后发生了什么不知,但从面前这些人的眸子中确实感受到了欣喜若狂,这份只属于羌王宫里来之不易的团聚。
御医把过脉同百喆渊交代完去熬煎汤药。沁灵半阖眼眸观察着四周的一切,悉心听他们的话语。待汤药煎好送来时,百蝶影轻抚了抚沁灵的额头。沁灵突然发觉这般感触同沈司敌抚自己时并不一样,难道这就是梦寐以求的……母爱?他烦乱,抗拒这陌生的亲昵却又有些期盼。
百喆渊亲自把他扶起来,百蝶影端起汤药要喂被沁灵拒绝了。他自己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喝下去,浑身起了暖热,喝到一半突然说:“大曲铠甲兵已经尽数撤走,现在西羌领域皆是本土百姓。我们要做的事很多,在我看来一刻都耽误不得,但是不要太过声张,恒昌尚且不知我要做什么。”
百喆渊和百蝶影面面相觑,顿时又喜笑颜开,丢失了多年的和璧隋珠终于物归原主。
“不急,”百喆渊坐在床头以隔辈特有的宠溺眼神看着沁灵,“孩儿,听你母亲说你叫沁灵,那我们便称呼你为阿灵,西羌被大曲压迫时日已久,罢了,我们不再期望同他相抵抗,只求你和你母亲顺遂安康,此时团聚,实在不易……”
沁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他到底没尝试过何为亲情,百蝶影看出了沁灵的不自在,便示意百喆渊收一收情绪不要太过激动。沁灵张口像是想要问什么,又骤然把话忍了回去,他垂下眸子脑中除了百尽生这个陌生的名字,其他依旧全是沈司敌。
“阿灵,是否想问什么?”百喆渊问。
沁灵点头。
百蝶影偏过头尽量不让沁灵发觉她的难过,百喆渊仰头长叹了口气说:“怪我,不中用了,你爹以为蝶影命丧安平,相思成疾没过三年便病逝了。可冥冥之中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我,吊着阿公这口气,夜夜梦中提醒蝶影还活着,她的孩儿也活着。阿灵,你说这是不是血脉至亲才能有的?”
“逸尘……”沁灵又开始恍惚不定,百喆渊的话他挑着听了几句,不知怎的就将沈司敌的名字说出了口。
百蝶影拿起笔写:“阿灵,方才你在梦中不停喊的也是他的名字。”
“没有,”沁灵喘息着否认,“我没有……”
他不想否认,也什么都不想说。他确实能感觉到沈司敌似乎没那么心疼和在意自己了。可人到底是走了,好想他,好想起身追随上逸尘的脚步浪迹天涯。倘若在安平,那把刀沈司敌必然会夺走,可那日他的眸中除了愧疚竟然多了一丝绝情。这于沁灵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