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清晨起来时，炉火果然又熄灭了，只剩下几点火光掩埋在厚厚的炭灰下。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沉，总担心会出什么事，然而直到意识被睡意彻底侵袭，也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在猎猎作响。
清晨起来，也许是因为昨夜寒冷的缘故，许多地方结了层薄薄的霜。天太冷，我拢着棉衣走到了大堂，这个时候大堂还冷清着，只有一个人站在中间，望着禁闭的客栈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扶着一张桌子坐下，椅子发出了微弱的吱呀声，那人听到后便顺势转过身来，可反应却像是早已知道我在身后。
他点点头，“老板娘。”
“小冬起得还是这么早啊。”我讪笑着，心底却明知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分外僵硬。不论昨天我说态度有多坚决，一早重新见他，多少有些尴尬。何况与那时的昏暗灯光不同，此刻我能从纸窗透进来的光中清楚看到他的面庞。
“嗯。”他神色和煦，虽没有笑，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我此前一早便知道他眉宇英气眼神凌厉，但这却是头一次什么也不想、单单只是看着他，竟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双眼睛里透着的光亮，似乎也多了几分柔和。
我总这么盯着他，他好像终于觉得有些奇怪，移开了视线。我也才终于如同从梦中惊醒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之处，假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打扮。
他察觉到我停下动作后，又再度开口：“老板娘，能同你谈谈吗？”
老实说，昨夜的事我实在不想再谈了，他这样一说，我不由又头疼起来。然而不等我想出什么说辞拒绝，二楼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我刚暗道来了救星，却见楼梯间走下了昨夜那个被小冬狠狠教训了的酒客，心立刻凉了半截。
现在看来，他并未有昨夜那样可怖，就是个身形笨重的男人罢了。可即使如此，我也忍不住顺势往后退了两步。
看到我这个举动，小冬不知怎么地，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比我更靠近了那个酒客些。不明白他究竟是好心还是下意识的举动，但我心底的确很感激。
那酒客因为宿醉有些迷糊不清，一个趔趄，被身后又下来的一群人好不容易给扶住了，正是昨日酒桌上的那帮人。
“你站稳点！”昨天替他解释的男人也在，又不耐烦地喝了他一声。喝完他抬眼看见了我们两人，脸上显露了笑意招呼起来，“老板娘，大侠，你们两位也这么早啊？”
这人虽然刻意，却没什么恶意，我松下一口气，“是，马上就要开始做生意了。”
“生意难做啊……那大侠呢？”他看向小冬时，明显多了几分讨好，然而小冬并不吃这套，躲开了他的视线。
我以为小冬不会回答那人，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我是这客栈中的杂役，自然要早起。”
“杂、杂役？”男人重复了一遍，神色讶异道，“我还以为大侠是这客栈的住客，昨天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他说这话时瞟了一眼昨夜的酒客，没得到什么反应，也就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对他的话，小冬不以为意，只是冷淡道：“这里是客栈，不是路边。”
“啊？”那人被他的话打懵了，愣在原地盯着小冬，神色茫然。
小冬神色不悦，似乎还想说什么，我赶紧抢先打断道：“说起来，这位大哥的手伤如何了？昨夜我们客栈这位杂役闹了误会，把大哥伤成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我心底暗自琢磨着，先说好话，就算他们还有怨气，说不定此事也能就此翻篇。但我说完这话后，小冬明显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向我看了过来，这眼神让我坐立难安。
我不是不明白，我说这样的话小冬不可能毫无反应，只是忍一时之气对大家都好，这是做生意的基本道义。小冬他不明白也好，如果因此对我有了怨言，等到离开时也能干脆些。
昨夜的酒客听到我的话，似乎很是出乎意料的样子，意识也清醒了几分，“哪里哪里，是老子——我的错！我这人天生醉了酒就爱毛手毛脚的，日后绝不再犯，这几道伤权当给老板娘赔罪了。”
说完他晃了晃受伤的手，上面散乱的绑着些带血布条，即便是我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处理得很简陋。不过他们是江湖人，大概是比我更懂如何处理伤口的，我便没有多言。
然而在这一片和气的情况下，小冬却突然接过了他的话茬儿：“还有人天生喝醉了酒会动手动脚？”
氛围骤然又尴尬了起来，好在酒客似乎的确不愿结仇，又乐呵呵道：“哈哈，大侠说的是，我这不是嘴快了嘛。”
小冬对他的说法显然很是不屑，但看到我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便不再说什么。
几句寒暄后，酒客一行人便辞行去往更南方了，我终于松下一口气。不论如何，至少没有多这么一群仇敌，算是万幸了。
但小冬似乎并不为此多些喜悦，眉头紧蹙着，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放。
“小冬？”
我叫了他一声，他终于挪开了眼神，转到我的身上。我从他眼底能分辨出依稀可见的愤恨与疑惑，猜得到这些情绪从何而来，我长叹了一口气：“你怨气还挺大啊。”
他愣了一下，回道：“我不懂，昨夜分明不是误会，是他有意为之，老板娘为何听信他的说法？”
“我没信，只是给他留些颜面罢了。”
他沉默着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为何。”
“哪有什么为不为何的，做生意嘛，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使受了这样的委屈？”他眉头微蹙，无法接受我的说辞，这倒也是意料之中。
小冬个性正直赤诚，哪怕他能理解我的个中理由，恐怕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行事风格。失忆竟能将一个人的心神洗净至此吗？还是说，小冬在失去记忆前就已经是这样一个刚正不阿之人了？不论如何，我心底多少有些羡慕。
若能够选择，谁也不愿学会我这套准则，但世事维艰，又哪有什么选择不选择。
越是纯粹，越是难得，我羡慕小冬是个难得的人，所以我只好苦笑。
“委屈也不过一时，没你想的那么严重，隔夜就忘得差不多了。与其担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打算的怎么样了？”
他似乎也听出了我不想再聊上一个话题，神色失落，接过了我的话题：“刚才我想谈的就是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只差老板娘首肯。”
这才不过一夜，他就将日后的事都想好了？我心底甚至有几分佩服起他的决断力来，欣然道：“你讲。”
“我还是要留在客栈。”
一瞬间，我觉得我方才心生的佩服都喂了狗：“不行。”
他神色认真：“老板娘提出什么条件，我都可答应，只求让我再待在客栈。”
“给我五万两白银。”
“……我能做到的条件。”
“那就揍木州刺史一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老板娘，我并不畏死，但这要求实在……”
我明白，实在无理取闹。
其实不过是图一时嘴快罢了，若他真揍了木州刺史，我恐怕也逃不了干系。说到底，我只是不希望他留下来。
这话听来刻薄，但我也有我的理由，小冬不应留在这一方浅池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战火若真蔓延到木州来，他留在客栈反而会受牵连。
我原希望他去到更南方的京师，即便不谈一展才能，至少是个安宁之地。但他突然反悔，又是为了什么？
他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在我沉默许久后，终于徐徐道来：“我知老板娘怪我言而无信，但我现下确有不能直言的理由，若老板娘实在不愿留我，我再去别的店里找活计。”
小冬话音刚落，我还在考虑如何应对他的说法，却突然听客栈大门被人重重推开了，一阵寒凉入骨。我原以为是刚才的酒客一行人落了什么东西，正想脸上带笑去招呼他们，却看一个穿着官吏衣物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后。
一瞬间，我只希望自己的脸不是绿的。
什么都可以忘，但怎么偏偏就忘了今日是初一。
“啊……哈哈哈哈哈，聂小哥这个月又来啦，你真是太准时了。”我顾不得小冬还在看，只想赶紧半推半搡地将男人拉出门。
站在门口，寒风与其中夹杂的微雨细雪都直往我衣袖里钻，惹得我不住发抖，但这都没有赶紧送走眼前这位瘟神要紧。
然而这个叫聂凌风的老相识，仅仅只是一抬手，就甩开了我的纠缠，转过身，那神情，简直已经觉得我无可救药。
“行了，施九娘，今天不跟你废话了，以后你出不出嫁不归我管了。”
“要换个人来？不必了吧，咱俩好不容易才混熟，换个人来多生疏啊，哪有咱俩热乎？”我知道自己套近乎的话有些不知耻，但是只要能拖住他，别的都不要紧。
即使我知道现在小冬看我的眼神一定不太好看。
但聂凌风对我的话却充耳不闻，只展开了手里的布告给我看，“你识字，看得懂上面写了什么吧？”
我心中一惊，总不能是我拖的太久，让官府给我定了什么不婚罪吧。我要是走了，这一客栈老小不得把屋顶都揭了？
然而仔细一看，我却觉得还不如把我抓走了来得轻松，差点两眼一黑没站住。
上面密密麻麻的其他小字我已经懒得再细看了，无非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类的惯用词令，只有四个字扎进了我的眼里，差点没将我戳瞎。
“征不婚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