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用完夕食后夜色已深,其他人都回了自己的房间,只余留下我一个人。大堂里还有零星几个客人还在这里打发时间,我原本该等他们上去后吹灭烛火,但他们迟迟不打算回客房,我索性上去搭起了话。
起初他们只话话家常,而后却提到北方动荡愈演愈烈的事。我从旁听出了些端倪,这场原本以为会很快平息的祸乱,似乎在演变为江山易主的前兆。说久了,他们惆怅地喝着闷酒,声音也显得失意起来,这使得我心底的不安扩散得越来越大。
这天下冠什么姓,其实我并不在意,但木州一旦陷入兵荒马乱中,想要喂饱这客栈中的几张口就成了无法回避的难题。要不要提前备粮呢?可战乱一事最是无常,究竟会不会蔓延到木州也说不准。
我正思考着,却突然感觉到手腕被人紧紧握住了。那力道抓得我很疼,我猛然望过去,却发现那是其中一位方才了喝迷糊了的酒客,正醉眼惺忪地盯着我。
虽然常常自诩江湖女子,但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防身的功夫,同他们这些真正的江湖人打多了交道,我便学会了一条规矩:他们一旦借着酒劲想做些什么,后果是相当可怕的,当忍则忍。
许多年前也曾经有醉酒的江湖人来寻事,元辰替我出过头,后果却是他在床榻上躺了半年,还要反过来苦笑着劝我宽心。
世道如此,离开施家后我没了保护伞,便只能忍受着这些不公。只是看到他人代自己受苦,终究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了,我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后,我对着这位酒客浅笑了起来,“客人有什么吩咐?”
那人或许是真的醉了,又也许是借着酒意发作,咧嘴嘿嘿一笑,低声道:“老子没什么吩咐,只是烛光太暗,刚才没看清老板娘竟生得这般姿色。”
刚才还心存侥幸,但一听完他的话我心便凉了大半截。酒客多半是图谋不轨,何况现在天色已晚,连报官都无门。
如果能息事宁人当然是最好,我怀着最后一点幻想,尝试着将手腕往回拉了一分,却被酒客死死拽住无从挣脱,甚至更贴近了我几分。我惊恐不已,顺着灰暗摇曳的烛光看去,只瞧见那人一脸横肉,不像是什么善茬。
我拼命抑制住发抖的冲动,苦笑道:“您别取笑我了,天色暗,您怕是看错了……”说罢喉间吞噎了一下,生怕触怒了他。
此刻我能清晰听见男人粗鲁的喘息,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干呕。
酒客的同伴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情况,其中一个停下了交谈,朝我们这边打量。片刻后,他便像是确定了一样,试图把酒客的身体掰过去。然而那却是徒劳,酒客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同伴终于忍无可忍,怒骂道:“你老毛病又犯了是吧!”
他声音很大,一桌人都鸦雀无声,一个个向这边望过来。然而转头同时,却又听到了一声破碎,紧接着是酒客的凄厉惨叫,这两声几乎接连而来,中间未做停滞。
而两股余音交织在一起,最终不可闻。
风波已平,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掺杂着酒气、微不可闻的血腥味。我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那阵力道松懈了,只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滚到我的指尖,又滑着滴落在地面上,颜色十分艳丽。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向自己的手腕看去,却见酒客握住我的手背上扎着几片锋利的陶碗碎片,伤口处如溪水般淌着几条热流,直直滴在我的指尖。他疼得几乎无暇再叫喊,只是一脸狰狞地抱着手挣扎。
而被夜色淹没的暗处,却出现了一双映衬着月光的明亮眼瞳,如刀子一样割在我身上,仿佛一只草原猎鹰的冷锐。
那双眼睛是小冬的,太过鲜明,我一眼便能认出来。但他一贯平静的双瞳此刻暗流汹涌,几乎像是怒不可遏,显得十分陌生。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好像在恐吓谁似的:“你刚才打算对老板娘做什么?”
刚才的酒客分明是个大汉,此刻却只剩满眼泪光看着他,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好像对这个大汉失去了兴趣,转头看向酒客的一桌同伴,刚才那个试图劝阻的人立刻反应过来,磕磕巴巴道:“大、大侠你别介意,他就是喝醉了爱发酒疯,没打算做什么!”
察觉到小冬并未接受这个说辞,他赶忙拍拍胸脯补充道:“就是他真打算做什么,我也说什么都会拦着他的。”
小冬看他说得诚恳,便不再为难,转头看向其余人等。这帮江湖男人生怕再触怒小冬,也附和着前一个同伴的样子做起保障来,但小冬却懒得再理他们,“我刚才下手有分寸,现在带他回客房好好包扎上药,手还废不了。”
他说完想到什么,又冷淡问道:“你们有药吗?”
“有,有!大侠您费心了!”
“那就好。下次手脚再不干净就犯不着上药了,我帮他直接剁掉。”
“不敢了不敢了,他说什么也不敢了。那大侠,我们就带着他先回客房了?”
小冬面上虽仍是不悦,却只点头应允,不再说话。看了他点头,那行人赶紧拽着痛苦不堪地酒客大汉往客房去,牢牢关上门不敢留缝。
楼上走下来几个从客房里走出来看情况的住客,瑟缩着有些害怕。我生怕他们受惊不再前来,便藏住沾上血的手,面上堆笑道:“没什么大事,一点小误会而已,不用担心。”
他们眼里的疑惑与惧怕并未消散,但或许是因为灯光晦暗,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点点头又上楼去了。
大堂里只剩下我与小冬两人,他似乎并不像我一样头疼,只端起了桌上的酒凑近鼻下嗅了嗅,而后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老板娘,你在这里等着。”他向我嘱咐道,也不管我的回答,便转身向后院走去。不一会儿,他拿着后院取来的一勺水又走了回来。
他将那勺水放到了我跟前,干脆地坐到了我一旁的椅子上,身子笔直而端正,在烛光下显得很有气势。他身形原本就比寻常人高大,更让人觉得可靠。
我悄悄打量了他几眼,他有些不自在,尴尬道:“老板娘看我做什么,赶紧用这勺水净手便是。”
他这样一说,我才又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粘腻手感,那人的血已经在我手上凝结起来了,我赶紧听他的清洗了一番。清洗到一半,已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我低声问了他一句:“小冬,你怎么会过来?”
我们住的地方都在后院的二楼,若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晚上不会到大堂来,小冬更是睡得很早,今天却出现在这里,的确让人疑惑。
不过比起这不咸不淡的问题,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功夫。在刚才的距离下,他竟能准确刺中酒客的手背,绝非泛泛之辈。
小冬听我一问,神色认真起来。烛光下,他锐利的双瞳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颜色:“老板娘吃饭前跟我说有话要谈,我迟迟等不到你回房,就干脆自己前来了。”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他对我的话如此上心。不过他的好心搭救并没让我轻松些,一想起明天一早要如何处置此事,我仍旧头疼不已。
正这么想着,后院却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我看到小秋衣衫不整地跑进了大堂,扫视了一圈,又急忙冲着我们这里过来了。
她神色慌张,急道:“依姐姐,我刚才听到了尖叫声,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事啊?”
“傻丫头,我没事,一点小事故而已。”我心中一软,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头,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回避视线的小冬,不禁失笑,“你看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敢往外跑。”
小秋听完打量着自己的衣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傻笑着拉了拉身上的衣衫,“依姐姐没事就好,那、那我回屋啦。”
我点点头:“嗯,你顺路跟元辰和怀义他们说一声,叫他们也别过来了,我有话要单独跟小冬讲。”
“迟了。有什么话要背着我们讲?”怀义出声时正一脸倦怠地杵在门边上,他边儿上则站着一脸紧张的元辰。元辰眼神流转在我和小冬,神色间满是担忧。
我突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干笑着赶紧给他们倒上几盏茶,招呼两人和整理好了穿着的小秋坐下。
元辰没动自己眼前那盏茶水,单刀直入问道:“九娘,你为什么打算瞒着我们的?刚才出了什么事?”
我没开口,小冬望了我一眼,了然道:“刚才有个住客对老板娘无礼了,我让他长了个记性。”
元辰很惊讶:“你打他了?”
“差不多。”小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元辰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试图消化小冬的回答,小秋却开始拍起了手,“小冬弟弟打得好!欺负依姐姐的人就该教训一顿!”
“我不是弟弟,是哥哥。”小冬纠正道。
小秋听完很懵懂地摇了摇头:“唔……你说了好几次了,可你明明是晚来的,也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啊?”她边说边掰起了手指,“而且,秋天比冬天先来,所以我比你大,你是弟弟。”
“是哥哥。”
他们两人从小冬刚醒那天就为这个话题争执不已,谁也不服谁,我怕他们争个没完,赶紧转移了话题,“事情就像小冬说的,我原本先和小冬单独聊聊,但你们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这种事官府不会插手,但我很担心他们会找人来寻仇。”
元辰深有体会,点了点头肯定我的说法,看到元辰点头,小秋也学着他点起了头。怀义不知道在想什么,没什么表示。
“为何要担心?”一片沉默间,小冬突然划破了沉寂,问出了这个问题。
差点忘记他正在失忆中的事,难免会忘记这些人情世故,我叹了口气解释起来:“你失忆了不明白,有些人就是这样,为了争一口气。”
“我是说,他们打不过我,为何要担心?”
他说得一脸平静,完全不像为了缓解气氛而开玩笑的样子,让我不禁愣住,“如果他们找来十个人呢?”
“不过区区十号人。”
“二十个呢?”
“不足为惧。”
这话让别人听了,一定觉得在装腔作势,可小冬一贯直来直去,加之刚才见识了他的身手,我却不觉得他在说谎。也许是知道他的脾性,在场几个人见我没有质疑,也没有说什么。
“……小冬,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是如何为自己打算的?”
他听了以后似乎不明白我的深意,我便将话题摊开了讲:“我们这里没人认识宋昌远这个人,你有这一身功夫给自己混口饭应该吃不成问题。所以伤势痊愈后,你差不多就该离开客栈了。”
小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神色很是复杂:“这是逐客令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裴怀义似乎隐隐地笑了,我虽没有刻意去看怀义,却明白他在暗喜。
而我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你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客栈的事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
“九娘!”元辰似乎觉得我说得太过,忍不住出声叫住了我,但我并没打算收回自己的意见,所以没有看向他。
我隐约能猜到小冬并非池中物,恐怕是有什么原因才流落至此。之前我对怀义说谎了,小冬很能干,我很想将他留在客栈,但那无疑是用恩情捆绑他。我的确爱财爱利,但若真为了一时之益强留住小冬,无疑会让我后悔。那岂不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何况,我不希望元辰曾遭遇的事再在他身上重演。
“陆兄,没事。”见我不回应元辰,小冬站起身来,挡住了元辰接下来想说的话,又低头看向我,“多谢老板娘这些时日的照顾,伤势痊愈后我自会离开。”
他说完走回了后院,走出几步后想起了什么,转回了身,面无表情道:“老板娘,我有个问题想问。”
“你说。”
“我当时是不是该答应帮你换衣服?”
在一片瞩目中,我强忍着尴尬,呵呵笑了几声。
“赶紧回你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