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这么多年来打理客栈,我自认也见过形形色色的江湖客。
木州虽不若施家所在的百州富饶,甚至可以说上一句萧瑟,但滞留于此的旅人却一直不少。尤其这一阵子北边又有动乱,很多人几乎是抱着侥幸避难而来,不论他们的打算是否明智,但客栈的生意确实比往日好了不少。
白昼里难得清闲一下不必亲自招呼客人,我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翻着账本。也许是觉得我碍眼,裴怀义终于不耐烦地抽走了我手里的账本。
“我还要对账,你没事干就回房吧。”
说这些的时候他仍如平常一般,并不正眼看我,这惹得我有些不悦,难得起了呛他的心:“我这不是要守着你干活,万一你偷懒我可就亏大了。”
裴怀义不打算搭理我的为难,叹了一口气,转身看了眼后院的黑色身影。看了一会儿,他低声神秘地问我:“你若真没事做,就跟我讲讲,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谁?”
我刻意装傻充愣,但裴怀义没给我这个机会,又瞥了一眼那个人,刨根问底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小冬。”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磕巴了一下,大概是既嫌弃我给那人起的名字,除此之外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而我发现了这个名字带来的意外功效,心里不禁暗爽了起来。
只不过实话实话,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小冬。从山野将他搭救回来时,我只当他是遭遇了劫匪,却未想到他竟然会失去记忆,因为是冬日里将他捡回来的,我便随口叫他小冬。
他只记得自己要去找一个叫宋昌远的人,但我们这里没人认得宋昌远,他想要寻回自己的身世也无从找起。他身无分文,我只好收留他在客栈里养伤。
小冬前几日终于能下床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身形竟如此高大,他走到我面前时我几乎紧张得不敢喘气。但他却好像没意识到这点,对我认真道:“老板娘对我已有救命之恩,不必再破费替我请大夫了,我实在过意不去。”
不想这小冬看上去冷淡,骨子里却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为他的话感到十分感动,也不再为他带来的压迫感所困,“你何须介意,大家好歹萍水相逢一场,我也是个江湖女子,相互照应是应该的。给你花的钱我都记在账上呢,你病好了挣双倍还给我,我们就算银货两讫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惊讶中透露着一分动容,似乎是没有想到我竟也是这样一个重情的人。但不止于此,比起重情,我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担心他不敢在我面前感动落泪,我拍了拍他宽厚的背,便转身信步离开。
也许是他对我的敬意在胸中澎湃不止,当天他竟然彻底下了床,开始到后院干起杂活儿来,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我打算再请大夫前来的提议。
他对我的敬重我充分明白,但这样对他的身体终究不好,我这几天也为此感到头疼。裴怀义这么一问,实在难倒了我。
“先这么着吧,总不能让他带着伤流落街头。”
听完我的话,裴怀义语气有些着急了起来,但为了体面,他面上仍装得冷静,“施九娘,是不是每个你救回来的人你都要这样养着?”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他说得倒也不错,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干脆承认却又驳他的面子太过,我只好反问道:“你何必生气呢,你和小秋不也是我救回来的?”
“我不是你救回——”他正下意识反驳着,话音却停在了中途,再开口时语气却严肃了很多,“你还真打算把他留在客栈里?”
我摇摇头:“应该不会,他看上去没有你和小秋能干。”
裴怀义被我的回答噎住,憋红了脸,干脆自顾自敲起算盘来,说什么也不肯再理我。不知这话到底是哪里戳破了他的自尊,我思忖着他应该不会为了这点事罢工,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深冬越来越近,即便待在屋子里也防不住山寒水冷,此前托人带的炉子本只有一人一个,现如今小冬伤势未愈,唯独不能冻着他,我便将自己的炉子给了他。原想着多叠上几层被子也能御寒,实际却不若想象的轻松,始终暖不起来的我便从翻出了几年前的炉子出来用。
因为这旧炉子被烧出了几个大洞,火势到后半夜总是不知不觉就被寒风熄灭,只能用余温凑合,还是有所不便。
不过比起初到木州时,这样的日子简直已算得上安逸了,只要口袋里的铜板一子不少,我倒也没什么不满。
点燃了炉子里昨夜没烧尽的炭火,我就这细微地噼啪声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便是被叩门声惊醒了。
客栈里每个人叩门的习惯不同,裴怀义是急促而规律的,小秋是轻而缓慢的,陆元辰则没什么讲究,并不大声,却很杂乱。这次却不同,陌生的叩门声简短有力。我向窗外瞧了一眼,天色已隐约暗沉下来,屋子里笼上了一层靛青显得冷冷清清的,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口道:“是小冬?要吃饭了吗?”
刚睡醒的粘腻声音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门外人却并未受这影响的印象,干脆地回了话:“是,小秋姑娘已经做好饭了,让我来叫你。”
“好,我知道了。”我正打算起身,却察觉并未有离开的脚步声,试探地问了一句:“小冬,你还在吗?”
“我在。”他声音隔着门,有些沉闷,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我原本是打算换上衣裳的,可他在这里,让男人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总归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我又说:“我还要一会儿才能下来,你犯不着一直在门口等着,太麻烦了。”
我以为我暗示得够明显了,那男人却一个字也没听懂,疑惑道:“我并未觉得麻烦,老板娘不必为我担心。”
该说他是不解人意还是太过善解人意呢,我干笑了几声,心里却炸开了锅。既然说得太委婉了他听不懂,干脆说得直白一些,“我的意思是,我要换衣服。”
门那头像是时间停滞了一般,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了,我几乎怀疑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道:“我不能帮你换。”
“……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却不想他听完我疑惑间发出的声音,语气竟认真了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老板娘对我有恩,我更不能借着你的请求做出这种行径。”
什么授受不亲?什么行径?我不禁愣在原地,好好捋清了我们方才的对话,才终于理解他的话中之意。纵然我再出格,但到底也是个未婚女子,被他误解成这样,也不禁涨红了脸,“你瞎说什么,这都哪儿跟哪儿去了……算了,你赶紧下去吃饭,我晚点再好好说你。”
小冬应了一声终于下了楼,走前还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放心下来似的。
这叫什么事,被莫名地误解了不说,他这庆幸的态度也叫人哭笑不得。
我本来也就没有什么绮丽幻想,风月逸事一向与我无缘。虽然地方官找人一催再催,将我当作什么成亲钉子户看待,但我年岁已过二十四,连媒人都不会找上门来了,更不提我自己也没有那个兴趣。
即便是早几年,因我未出阁便出来做生意,镇上也多得是看我笑话的人,尤其在我雇了元辰来客栈帮工以后,嚼舌根的人更多了许多。元辰以前还会说什么他也一样因为讨不着老婆被人笑话,但我知道,他不过是找些说辞劝我宽心罢了。
不过他的宽慰倒的确有用,我后来不再在意起这些事,除去每个月定时上门的官吏,几乎也没人对我提起这个话题了。
我换好衣服下去吃饭时,一桌人已经坐好等着开饭了,小秋正好将最后一碟菜端上来,见了我又开始傻笑。她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幼时受了冻,有些傻里傻气的,但对我却一门心思地崇拜,让我不禁对她心生怜爱。
“小秋的手艺又变好了。”我落座时闻到了一阵菜香,对这个小丫头的喜爱又多了几分,不禁感叹道。
她听完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是依姐姐教得好。”因我本名叫施依依,她一贯是管我叫依姐姐的,这本名外人不知道,客栈里也只有她会叫,倒也显得亲昵。
陆元辰夹着一筷子青菜到嘴里,却笑了起来:“那是小秋你没见过九娘以前差点炸掉厨房的样子。”
“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吃着饭呢,能不能少说两句。”
他故作惊讶地往我这儿瞧:“我倒是没想到,原来你还在介意这件事?”
我看了看小秋,发现她并未对此上心,才回敬道:“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就像你以前跑出家门当混混一样。”
我明显戳到了元辰的痛脚,一向口齿伶俐的他听完后脸上果然变得一阵白一阵红,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意外的是,小冬居然对这些往事起了兴致。
“陆兄还有这样的过往?”
这话一出,元辰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便打哈哈道:“小打小闹罢了,你看他的样子,去当混混还不知是谁欺负谁呢。”
这么一说,小冬还真的停下了筷子,转过头好好打量起元辰的样子来。元辰自然是满面尴尬,小冬丝毫未察觉到这点,竟还点点头道:“老板娘说的是。”
我差点因为这句话呛住,边笑边止不住咳嗽起来,元辰注意到我的反应,倒了碗茶水放到我跟前,眼神却在瞪着我。
小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元辰赶忙拦住了他:“咳……九娘的玩笑话就不必当真了。”
这话一出,小冬也不打算再说下去,元辰姑且算是挽回了自己的颜面。
然而我却怕他俩再说出什么惹人听了发笑的话,只好赶紧喝了几口茶水堵住了自己的嘴。
这一顿夕食下来,裴怀义埋头吃着碗里的饭菜,一个字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