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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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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到木州的客栈时只有十五岁,身上唯一的行李便是手里的布包,里面也不过几对首饰、几件衣物、以及几串铜板。现在想来,十五岁的小姑娘要在这世道上一个人生存,情况不会比弃婴好上多少,但当时的我却觉得无论如何都好过继续待在施家。

    名义上,我是施家这一代的最小的第九个孩子,但施家家大业大,阿父不过是家中幺子,我没有兄长,自然算不上什么人物。阿父和阿娘尚在人世时,还能被人故作亲昵地叫一声九娘,不久后他们两人殒命在外地的洪灾中,便连这表面上的一声“九娘”都听不到了。

    但施家的大家长,同我血脉相连的祖父并没有因此对我多几分怜爱。在十五岁以前,我在家境殷实的施家都是个渺不足道的角色,吃穿用度不曾少,但也仅是关在大宅子里,看着中庭的梧桐虚度岁月罢了。

    现在十分出格的我,在当初做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背着祖父看话本。说起来很是轻松,在当时却非常凶险,祖父以为这是上不了台面的杂书,若被他知道了定会有所惩戒。

    好在我那时便懂得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到离开施家都没人知晓我曾看过这些。

    我原以为话本不过是故事,看看也不过是打发时间,但那些故事或许终究还是转变了我的心性。女子年纪大些便要出嫁,这我一直再清楚不过,但真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又无端厌倦了起来。

    我犹记得那夜施家厅堂中灯火通明,外面风雨声大作,纸窗根本抵不住冬日里的寒意,直渗进我的骨子里。我不敢看祖父的脸,低着头不说话。

    “九娘。”他叫我的时候,我突然想,他上一次这样唤我究竟是何年何月,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见我不回话,语气变得更冷淡,低声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说你爹去得早,就是他还在世也理应听我的安排。现如今左家上门提亲,以他家的家世背景,你究竟有何不满?”

    我听完泫然欲泣,心里摸得很清楚。祖父对这一桩婚事日思夜想,竟连过世的阿父都搬了出来。

    左家来提亲无疑是对施家示好,意在施家偌大的家业,而祖父自然也相中了左家皇亲国戚的背景。这是笔一拍即合的买卖,唯一的障碍只是我罢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了个弯问道:“既然祖父还记得阿父,可还记得阿父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知道祖父忘不了,因为我也忘不了。一向木讷的阿父,竟对着祖父低声恳求他照顾好我。

    我以为祖父会执意而行,又或者继续让我住在后宅中,然而那晚祖父只是良久不言,最后将我遣回了房。然而第二天一早,便有丫鬟来帮我收拾行李,将我送上了去木州的船。

    我不明白这是不是他的仁慈,又或是对我的另一种报复?施家富可敌国,他却独独找出了家业中这一处破败的木州客栈给我。可我已经离开了施家,一间客栈也是外人求不来的施舍,我这个受惠人自然无权置喙。

    那几对值钱的首饰都被换作了客栈翻新用的物件,即使如此,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也是许多人看不惯的。而我自己又一心想着只需做的比他人好,先前在背后嚼舌的人也不得不为了钱财利益来做买卖,在施家学到的经商手段反倒成了我的筹码,真让人觉得世事无常。

    一转眼,我到木州也已经有了九年光景,中间种种虽不足为外人道,倒也有些有趣的见闻。

    想着想着,意识正要朦胧,窗棂外的淅沥空蒙的小雨里突然掺杂了一声闷雷,我终于回过神来。

    今日突然感怀起以前的事,兴许也是因为这阵雨的寒意与九年前相似,使得我从中窥见了几缕昔日的影子。

    屋里有些闷,我起身推开房间的门,却看到账房正迎面向我走过来,看到我推开门,他老远站住了脚。我知道他对我的闺房有避讳,但一细想,又不禁觉得“闺房”这个词有些讽刺,索性关了门。

    账房叫裴怀义,是个朗目疏眉的俊秀男人,比我大上两三岁,但见了我却总是下意识躲开。想来他这种读书人总是有些酸儒之气的,说话也刻薄,大抵是瞧不起我这样的女人,但他工作上却挑不出疏漏,我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见他杵在原地像是有话要说,我上前走了几步问道:“找我什么事?”

    裴怀义一阵眼神飘忽,“你白日里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人方才醒了,其他人让我来通知你一声。”

    原来是这码事,算起来他也睡了快大半天了,是该醒了。我应声正打算走,裴怀义又用一声咳嗽挽留住了我:“九娘。”

    “还有什么事?”

    他少见地支支吾吾起来,“你……你不该再带奇怪的人回客栈了,我担心总有一天……”声音越说越低,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我一心想着要去看醒过来的那人,也不免心急起来。

    裴怀义大概看出了我神情的微妙,脸上的犹豫也如云烟消散,换作了眉头微蹙,冷淡道:“……罢了,就当我没说过吧。那人好像没那么简单,你过去自己小心些就是。”

    他一贯容易多想,这次也多半如此,我等不及多问就转身走下了木梯。

    赶到屋前时,半掩的门后传来一阵阵人声,怕惊扰到他们,推门的力道放轻了些,但奈何客栈的门确实有些年份了,还是引得一阵吱呀作响,将他们的目光全吸引到了我这边来。

    房里如我所料,正好是三个人,我捡回来的人、以及客栈里的厨娘小秋和杂役陆元辰。

    陆元辰见我来了,笑道:“九娘动作还是这么快,怀义他前脚才刚走没一会儿,你这就来了。”

    他平日里在客栈做跑堂,我到木州多少年,便同他有多少年的交情。和裴怀义全然不同,他是个八面玲珑的男人,作为雇工而言也是无可挑剔。

    “总归是不能让你们等太久。”我随口敷衍着走进了屋内,心里却乱糟糟的。尤其我亲自带回来的那个陌生男人现在一直盯着我看,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小秋用她天真纯洁的面容对着我直笑,看上去乐呵呵的。我看到那春风般的笑颜,料想她是在安慰我,也不禁振作了些。

    借着从小秋那里得来的力气,我终于望向了屋里最后一个人,也是今天我带回来的男人身上。他着一身黑衣坐在床上,依旧只是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

    这人其实乍一看算是有几分英武的,但此时他身上受着伤,面上血色全无不说,连双唇也泛白,显得有气无力。但即使如此,那双利刃般的眸子还是让人觉出了几分凛然威严。

    我对上他的视线,原以为他会主动开口,却没想到他竟低下了头不再看我,唯有神色依旧坚决。我疑惑地望向陆元辰,后者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打算看戏,注意到我的求救后只耸了耸肩,唇齿开开合合做了几个口型后便喝起了茶。

    我辨别出了他的话,他在讲:“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感觉到情况有些棘手,我忍不住头疼起来,索性坐到了那人的床沿边。这个举动倒很有成效,他显然很是惊异,猛然抬头看着我。

    他这样一个大男人受惊的样子惹得我想要发笑,但我刚一想笑,那人看上去就像是预料到了这点一样,露出一副受到羞辱的复杂神情,我只能干咳着将笑意收了回去。

    “那个——”

    “你们不必再问了。多谢搭救,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但你们想知道的,我恐怕无法回答。”我刚开口,他便打断了我的话。

    我转头看了眼陆元辰和小秋,果然两人也很惊讶,但看着我们意外的神情,他却又低下了头。

    老实讲,他这种说法不免让人觉得觉得好笑,我们不过同他萍水相逢,能有什么情报要从他这里套取。我苦笑道:“我们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和来历而已,这也不能说吗?”

    男人沉默了很久,然后闷闷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我也想不起来了。”

    这伤也没伤到头颅上,怎么会想不起来,我对他的说辞将信将疑,“那你能想起些什么?”

    “……我只记得,我原本要去找一个叫宋昌远的人。”

    这又是谁?我刚生出这个疑惑,却不待追问,就听到了眼下更值得关注的动静。那茶碗落地的响声真如昆仑玉碎般动听,在我心口剜了一道大口子。

    这一响,屋里所有人都盯向了陆元辰,只有他本人仍失神似的僵在原地,连我都忍不住好心出声提醒他,“元辰,那茶碗是月初刚置办的。”

    也许是听出了我的痛心疾首,陆元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盯着地上的一地陶碗碎片和腾起云雾的茶水,叹了口气道:“……我明日用自己的工钱买套新的来。”

    我点点头,真诚建议道:“东市街口柳姐姐家的质量最好。”

    听完了我的建议,陆元辰感动得脸色煞白,几次欲言又止后,他最后对我做出了诚挚的感谢:“九娘,我为你这种宰自己人的行为感到深深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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