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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荣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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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五日,关州大捷。

    天边亮起鱼肚白时,最后一束战火随之熄灭。

    太守带着众人返城时,一路无言。黎云书从城墙上狂奔而下,“沈少爷呢?”

    太守往身后扫了一眼,欲言又止,“黎姑娘,少爷他追出蛮人太远,我们”

    “没看见他?”

    众人皆垂下头。

    “那地上的尸首呢?”

    她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跳,“可看见他了?”

    问这话时,队伍中骚动了片刻,似拥着一个人出来。她起先以为是沈清容,心才刚刚悬起,就听那人道:“阿姐,我们已经找过了。”

    是黎子序。

    此刻他穿着银甲,身上满是血污。大概是害怕黎云书难过,他忍下流泪的冲动,声音沉重,“战乱一平,我们就找过了。那地上的尸首都模糊的不成样子,压根找不到他阿姐你去哪儿?!”

    黎云书仅仅听了半句,忽从旁人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她没有流泪,没有崩溃哭嚎,只是脸色发沉,目光发冷。

    “他向来不听旁人的话”她咬紧牙,“你们找不到他,我去找!”

    黎子序要拦,被太守先一步抓住,“由她去吧。”

    “可少爷生死未卜,外面又有蛮子,阿姐若执意去找,万一”

    “心里有记挂的人,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太守缓缓摇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愿意相信,他们都会活着回来。”

    黎云书扬鞭策马,闯入战场之中。

    地上满满的都是尸首,扑面而来的血气逼得人无法呼吸。

    她下马行去,白裙很快被鲜血染红。倒在地上的卫兵手里死死抓着枪戟,咬紧牙,像在说着什么。他们的眉目被血浸透,模糊得几乎辨不出,唯有双眼还睁着,仿佛下一刻还能挣扎着爬起来。

    铺天盖地的尸首,将地面染成了肃穆而悲壮的红色。关州城北黄沙莽莽,连天尽头都是沾染血色的盔甲,上下一片苍凉。

    在生死的交汇点处,她终于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该怎么找?

    她辨不出这些人的模样,只能依着他们身上的白衣银甲,辨出是为关州殉城的人。

    黎云书的心口一阵抽痛,不由自主,就想到他那句洒脱的话:“我不是死了,只是喝醉了。”

    喝醉了。

    ——他不是说,他只是喝醉了吗?

    ——他不是说了还会站起来吗?

    ——这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撒谎呢?

    红日将天幕一寸寸撕扯开,万众渴盼的黎明终于到来。

    但最期望破晓的人,倒在了破晓前夜。

    她望着天上烧灼的云彩,忍住呜咽,滚下两行泪。

    胸口很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她勒令自己冷静,逼迫自己收回眼泪。

    最终泪流满面。

    她无声地哭了很久,直到面前传来窸窣声,顿在不远处。

    黎云书过了许久才注意到他。

    她一愣,擦了好多次眼,才发现那真真正正是一个人。

    那人跪倒在尸首前面,沉重又虔敬地替卫兵们擦去脸上血迹、阖上双眸。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一抬头,看了过来。

    天地于那一刻静寂。

    良久后,她嗫嚅着吐出了三个模糊音节,“沈清容?”

    朦胧中,那人似是笑了下,朝她挪来。

    他的白衣上尽是血迹和刀痕,头发已经散乱了,被血染后灰扑扑的,全然没有以往风流的模样。可他身板笔直,手里持着断了一半的枪戟,即便走得踉跄,却没磨掉骨子里的坚韧。

    黎云书任由他行到身前,任由他无奈地看着自己,看他牵唇一笑,“你不是书院第一大师姐吗,怎么还哭了?”

    她喉中一堵,含泪低骂一句。

    “还以为以后就没人来烦我了。我高兴,不行吗?”

    沈清容死里逃生,回到关州城后,百姓们哭得比黎云书还响。

    他们穿着白衣、头戴白布扑上前,抓着正准备往沈家送的花圈花束,一窝蜂拥上前,嚎啕大哭地喊着“沈少爷”。

    沈清容赶紧让人制止他们,“别整的和给我出丧一样,我害怕。”

    就在当日,四殿下的军队终于赶到。

    四殿下吩咐人追击着蛮人余孽,沈夫人早就听闻了沈将军战死,回来又得知沈清容做的事情,一直默不作声地抹泪。

    她亦听闻了黎云书家里的变故,握着她的手轻道:“云书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黎云书谢过后回了家,黎子序道:“阿姐,我想明白了。我要带着阿娘去南疆,研究此毒的解法。”

    “我想明白了。”他哽咽着,“便不是为了阿娘,是为了更多的人,我也要找条出路来。”

    第二天清早,关州府放了榜。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此番府试之中,沈清容赫然排在第一位。

    看见自己的成绩时,沈少爷按捺不住激动,拼命晃着黎云书的袖子,“我是案首,我是案首!!”

    黎云书压着唇角的笑,“你稳重点,后面的考试还多着呢。”

    沈清容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实在太过兴奋,抓起她的手,二话不说跑回沈家。

    “我是案首!”

    他毫不压抑自己的喜悦,笑盈盈地将黎云书推了出来,“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功臣!今天你别走了,留在沈家,我让人好生给你做一顿饭。”

    “居然中了案首?”

    沈夫人一愣之后,亦掩唇笑了出来。她点头道:“是得好好犒劳一顿,云书功不可没。”

    “哪有。”黎云书赶紧道,“都是应该的,是沈少爷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话我爱听。”沈清容接过话柄,得寸进尺道:“快,你会说话多说几句。”

    黎云书被他说得一笑,又听他道:“讲真,你从来没在沈家吃过饭,今天大家都高兴,就别推拒了,顺道把子序也叫来。只是”他顿了顿,垂下头,“只是沈家如今要守孝,怕不能用好酒好肉招待你。”

    “哪里的话。”黎云书安慰着,“其实不用如此费心。即便是我教的你,那也是因为你自个儿愿意学。若是在我没收你钱财的时候,你坚决不肯背,抑或对我大打出手,我可能真就帮不了你了。”

    “我怎么会。”

    沈清容笑看着她,“你这么好的姑娘,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动手。”

    但说完后,两人都觉得话有些不对劲,轻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沈清容忍不住,“你说,关州府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太帅,给我加分了?”

    “只要你不是按那日逗我的话来答的问题,这成绩是你应得的。”黎云书道,“我教过很多弟子,我心里清楚。”

    沈清容更高兴了。

    关州众人看了府试榜,见沈少爷是案首,竟无一人质疑。

    还有不少登门道谢,沈夫人在前面应着,推拒了所有人的礼物。

    沈清容开心了一上午,抓着黎云书吃了顿午饭。下午,他邀请黎云书去茶楼,一个读书,一个画画。

    黎云书忙了这几日,终于能静心读书。她读了没多久,看沈清容匆匆画了好几张,皆是她不认识的人,不禁问:“你画的是谁?”

    “他们啊。”

    沈清容停下笔,“是战死在沙场的人。”

    他力抗蛮人,将蛮人引到关州城西的山上,利用地形逃了生。

    回来时见尸骸枕藉,他于心不忍,便抹开他们脸上的血,一张张记着他们的面容。

    他的记忆力被黎云书训练得很厉害。可饶是如此,也不能将他们一一记住。

    只能竭尽气力,去把尽可能多的人画出来。

    “这是我记住的第十四个人,大概还能画二十来张吧。”沈清容道,“等我画完,就去庙中把他们的画像装裱起来供奉着。省得他们转世轮回了,都没有亲人去认领尸骨。”

    黎云书点点头。等沈清容画完后,她亦随他去了庙中,供奉起了这些画像。

    路过的僧人香客,无不落泪。

    当天夜里,四殿下也回到了关州。

    这是黎云书第一次见到四殿下的模样。许是常年在外抗敌的缘故,四殿下长得格外健硕,比沈清容还要高上许多,也黑上许多。他大了沈清容十三岁,不像个皇子,倒像个战功累累的将军。站在黎云书面前,如同一座动摇不得的小山。

    四殿下笑声爽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得知黎云书是沈清容的半个老师后,他笑着打趣道:“行啊,没想到这世间居然有能管教阿容的!”

    “四兄!”

    沈清容不满地抗议,“你可别以为我这么没用,我可是守下关州的人!”

    “是啊是啊。”他点头,“也不知小时候就天天遛鸟斗蛐蛐的人是谁。”

    沈清容用实际行动作出回应——他一把扯下身旁的花瓣,往四殿下身上砸去。

    黎云书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忽听四殿下惊呼一声:“夫人?”

    他躲开沈清容,扶住赶上前来的女子,“你怎么来了?”

    四夫人与沈夫人是姐妹,长得也十分相像。

    但沈夫人是正儿八经的闺秀,四夫人的眉目中却多了些不羁。即便如今怀着孩子,她也没多顾忌,故作嫌弃地撇开他肩上芬芳,“多大的人了还玩花瓣?一点都不稳重。”

    四殿下一指沈清容,“他干的!”

    沈清容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先招惹的我!”

    见四殿下瞪眼吓唬自己,沈清容麻利地躲在黎云书身后,扯着她的衣角,朝四殿下呲牙。迎上黎云书惊愕的目光,他后知后觉回过神,又挡在她身前,“你招惹我可以,别欺负她!”

    黎云书瞧着二人这般孩子气的争驳,笑得无奈。她拍着沈清容肩膀,“四夫人许是有话要说,别打扰人家了。”

    等她与沈清容告退后,沈清容随意摘了个果子,一边抛掷着,一边朝她解释,“四夫人怀胎三个月了。先前两次,都因路程颠簸,没能保住。这下四哥好容易又有了个孩子,说什么也要让四夫人静养。”

    “要说四兄,也是怀才不遇。”他叹了一声,“他的娘亲是宫女,是被圣上无意临幸后所生的。圣上一直不肯认他,他便由那宫女养着。直到圣上登基,他才不得已给了四哥名号。那时圣上已经有了三个皇子,他即便是最大的,却也是最不受宠的,只好编排成了第四个。”

    黎云书点头,“可他也真是个好人。”微顿后,又道:“四殿下到底是阿娘的恩人,我准备了一些东西,也好谢谢人家。”

    她特意打听过四殿下的喜好,知道四殿下喜欢名贵兵器,托人仿了个上古兵刃。虽是仿品,四殿下收到后,双眼一下就亮了。

    他还是推脱回去,“黎姑娘,救关州城民是我的本分,我实在不能”

    黎云书道:“这是云书自己的心意。若无四殿下,阿娘她也不会熬到现在。”

    四殿下有点懵,“令堂是怎么”

    还未说完就被沈清容一把捂住。沈清容干笑了笑,“四哥你当时远在千里,却还割血救了她阿娘,你忘了?”

    四殿下摸不着头脑,正要摇头,又被沈清容摁住了头。

    沈清容压低声:“我说是你救得,就是你救得!这兵刃还想不想要了?”

    四殿下:“”

    行吧行吧,都听他的。

    沈清容好歹没让二人穿帮。可他看四殿下心满意足地摩挲那兵刃,寸不离手,还是有那么一点嫉妒。

    又想:“若她知道真相,也不知会送我什么。”

    猜测黎云书大概率会又给他买一大屋子书,沈清容哆嗦了下,立马将自己的想法盖过去,“她还是别知道好了。”

    若说这四殿下,忙也是真的忙。

    他吃过晚饭,对众人道:“关州一生变,南方那些人又蠢蠢欲动。我不放心,决定再去看看。”

    “我随你去。”

    四夫人应和着。四殿下慌忙挡她,“这怎么行?我同你姐姐说了,让你暂时先留在沈家。我去不了多长时间的,放心。”

    “你又骗我!”

    四夫人瞪了他一眼,抓起墙边的□□,质问着:“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你了?”

    众人赶紧劝她坐下,四殿下有些讷然,“我我这不是怕又有意外吗?”

    四夫人扭过头,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众人皆看戏般瞧着四殿下,四殿下无可奈何,才起身走到四夫人身旁,抚着她的长发,耳语了几句。两人之间,满是柔情蜜意。

    黎云书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清容忽问:“怎样?”

    “什么?”

    “开心吗?”

    黎云书一头雾水,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道:“开心。”

    沈清容撑着头打量她,嘿嘿笑了笑,“我其实挺好奇的,你”

    他本想鼓起勇气,问一句“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话还没问,四殿下忽道:“对了,沈少爷如今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吧?”

    他一下子被呛住,瞪了四殿下一眼,强行让那些话滚回肚子里,“你你《四书章句集注》看到第几页了?哈哈。”

    黎云书:“”

    她察觉到沈清容的尴尬,笑了笑,“你要看?”

    “不不不。”沈清容拼命摆手,“我考完了,我解放了!”

    “不打算继续科考?”

    谁想不开继续科考啊!

    沈清容正要应,一下子又看见了四殿下玩味的目光。他脖子一梗,想着不能输士气,勉强咧嘴,“或许也可以考虑。”

    黎云书点头,“那就看完七遍再来问我吧。”

    沈清容:“”

    他不想考了。

    这辈子都不想科考了!

    城外。

    姜鸿轩安静地听着消息,冷笑,“倒还真让他守住了。”

    属下问:“殿下,沈少爷这下算是立功之人了,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姜鸿轩道,“他立功了,不是好事一件吗?”

    属下没反应过来,姜鸿轩继续:“圣上最顾虑的,就是北疆、西南、东南三个地方。他肯留沈家这么长时间,也是因为沈家能震慑蛮人。”

    “如今蛮人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圣上的心结也就解了。他本就忌惮沈家,你说他会怎么做?”

    “当然是卸磨杀驴。”

    沈家唯一的用途,不过是守住北疆。

    若他们没守住,是大错一件,自然当杀;若击退了,北疆平定,也没有再留他们的必要。

    是而他先前说,是死是活,沈家都是一死。

    倒是沈清容的身份

    虽说当时的毒被黎云书调包了,能够遏制她娘亲体内的毒素,说是四殿下做的,他还真不怎么信。

    他守在城外,却没听见半点风声,这不可能。

    倘或五殿下在城中,威胁只怕比沈家更严重。

    “趁他们清扫余孽的功夫,将那位主诊的郎中叫来。”

    姜鸿轩一笑,“圣上顾及声名,不好对重臣动手。那这个名头,便由我来背吧。”

    沈家——

    从昭翔帝至鸿熹帝,风光了近三十年。

    事到如今,也该谢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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