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背水一战
沈清容跟沈老爷呆的久了,身上自带不怒而威的气质。他往人群中一扫,抓了个方才附议撤离的人,“为什么不敢打?”
那人噎了许久,“关州人数本就比蛮人少”
“诸位自诩比我更懂兵法,那我再问一句,打仗靠得,仅仅是人数吗?”他逼问着,“当年沈将军带兵打仗,便曾以天锋军三千人破敌军三万人。如今关州兵力可比当年多多了,你们还怕什么?”
“我们又不是天锋军的人”
“但你们是关州人,是大邺人!”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眼中迸射出寒刃,直捅众人心窝,“为什么不敢打?为什么撤退?是真的为关州百姓考虑,还是你们自己怕死?!”
“关州城是我们的家,是无数百姓土生土长的地方。”他说到这里,胸口被怒火撞得生疼,“从前抛弃燕阳,今日抛弃关州,那明日呢?明日你们是不是连大邺都拱手让给蛮人了?!”
“敢在此时离开关州的,走一个我杀一个——不信你们试试!”
他从未如此动怒过。
一席话呵斥安静了众人。
不知过了许久,有一人反问:“那沈少爷有什么法子?固守待援?”
太守安抚着沈清容的情绪,叹道:“如今的情况,怕也只能”
“绝对不能固守。”
沈清容语气冷静,“出城迎战,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这话一出口,有几个官兵扑哧笑了。
简直荒唐。
蛮人可谓是占尽优势,关州原先的优势都被挥霍一空,说是给蛮子送人头的最好时机还差不多。
沈清容自然知道众人的想法,继续解释——
“蛮人虽有三万,却都是同边关军周旋之后剩下的人。与我们相比,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以静待动,以逸待劳,都是我们的优势。”
“我们虽失去了大半的存粮,可蛮人自冬日便一直驻守在北疆,如今又并非收获的季节,他们的存粮未必比我们多。关州一旦失陷,城内粮草尽数归为蛮人所用,反而会让北疆局势更加不利。无论如何,关州都必须守住!”
“何况沈将军不在了,”他哽了一下,“大家对蛮人有多愤怒,不需要我多说——便是为了复仇、为了家人、为了活着,我们都该拿出斗志,都该相信自己能赢才对!”
“我们用什么赢?”
有人叹道:“沈少爷,你这话说得轻快,真打起来又岂是这么简单?”
沈清容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激起他们的斗志。
是用行动告诉他们,大家已退无可退。
“我还有一个法子。”
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众人,吩咐道:
“从现在起,用干柴围在城门外一里处。蛮人南下那日,立即引燃。敢有逃回一里处之人,城楼上卫兵立杀无赦!”
“所有人列阵一里之外,于火圈外抗敌,出城之后,立关城门。”
“除非击退蛮人,休想有一人活着退回关州城!”
说罢他抬头,目光严肃坚定。
“包括我。”
他不是在说笑。
关闭城门、于火圈外抗敌,相当于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想逃回城中的人,也逃不过火圈,逃不过城楼上的自相残杀。
逃跑,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生路,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击退面前的蛮人。
此谓破釜沉舟。
更谓之,死战。
众人哑了片刻,关州太守笑着开口:“好!想不到沈少爷年纪轻轻,却有这些胆识,真不愧是沈将军的后人!”
“你们都听见了。”太守站起身,瞪着那些蔫头耷脑的将士,“平日里瞧不起沈少爷,紧要关头,一个个都不如他有胆量?”
“关州必有一战,就算是战死,也比委曲求全痛快!——燕阳之事,你们都忘了吗?”
有了他发话,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太守于是下令:“便按沈少爷所说的去安排吧。”
消息一出,关州城都震惊了。
沈清容忙碌这么多天,难得回府,同扶松下了一盘棋。
不知是不是扶松让他,他居然赢了。
可他没有太高兴。
这个决策是有风险的,他知道。
一旦有人不满而哗变,那可谓是乱上加乱,彻底没戏。
但他愿意赌。
赌他们在关州都有所留恋,赌他们愿意为之赴死,赌他们信他。
而他赢了。
等他再次出沈府时,城中有了些微变化,原先垂头丧气的兵士们渐渐平静,目光中染上了愤恨。
卫兵们也换上了白衣,沈清容原本担心会影响战意,不料他们道:“这衣服不仅仅是给沈将军穿得,更是为我们自己穿得。”
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卫兵哽咽道:“沈少爷,我家人都被蛮人杀了,我就是死也要护着关州,这样才不埋没他们!”
他看着卫兵坚毅神色,一股暖流涌上心田。
“好样的。”
百姓们得知粮仓被烧,自觉将家中存粮供出,尽力给他们帮助。
与此同时,蛮人队伍中却是一派喧闹。
此番领兵南下的,是蛮族三世子宗括。
他一直被蛮族首领器重,南下大邺,也是争夺权势的一个手段。
如今他凭着火器杀了沈成业,心里正得意。一听沈清容带兵迎战,他捻起葡萄问着探子:“你说的这个沈清容,可是沈成业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
见细作点头,宗括当即大笑,“我正愁该怎么攻下关州,他倒送上门来了!用这么个草包来守关州,便是赤手空拳、一人一脚也能把他们踩死,还愁拿不到关州吗!”
“明日抵达关州城后,咱们便打他个措手不及。等关州城攻下,我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去!”
士兵纷纷叫好,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
“你说,这次咱们还屠城吗?”
“屠啊,人都送到你面前了,哪有不杀的道理?你是不知道,十一年前攻下燕阳的时候,一把火烧死那么多人,那滋味多畅快”
“烧死?那也太便宜了。听说关州城出美人,还有个什么楼,里面全是绝世美人。咱们不得‘怜香惜玉’一下?”
笑声放浪,蔓延在队伍之中。
城内,得知消息的黎子序抿住唇,将从药馆偷来的迷药抖进了杯中。
而后他端着茶杯,放到正在看书的黎云书身旁,“阿姐喝点水吧。”
黎云书对他不设防,又觉得渴,将水喝尽。
片刻后,黎子序看她栽倒在桌上,撩袍跪地,“对不起阿姐,这药一个时辰就能解,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参战,我只能这么做。”
而后他回屋,将这些年来所有珍贵的物件一一摆出之后,翻到了那袭战甲。
那是舒愈给他的。舒愈家自父亲阵亡后,留了不少当年的盔甲,套在黎子序身上,还有些许笨拙。
可即便手在颤抖,背却挺得笔直。
他深深地望了眼屋子,转身朝太守府奔去。
他不想再被她护在身后了。
不想再做那个会给她和阿娘惹麻烦的人。这一次,他想护着大家。
太守清点人数的时候,自然发现多了个人。
他认出这是黎子序,皱眉要赶他走时,黎子序忽然跪了下来,“大人,我想参战!我会医术,可以帮到大家!”
“胡闹。”
太守知道黎子序去了也是送死,吩咐人把他拽走。原本瘦瘦弱弱的孩子,此刻却如一棵扎根在地下的树一般,怎么拽也拽不动。
这动静引来了沈清容。
黎子序见沈清容来,知道机会渺茫,终于哭了出来。
他任由沈清容将手搭在肩上,双膝已跪得发麻。可沈清容只是说了一句:“男儿膝下是黄金,你起来。”
黎子序站了起来。
“你确定要参战?”
他点了点头。
“好。”沈清容应道,“我去说服你姐姐。我能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要保证活着回来——除非我死在你前面。”
黎子序愣愣地,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须臾后,他哑声问:“为什么?”
沈清容笑了。
他怎会不知道黎子序的想法,不知道黎子序问得什么。
亲手害了自己的娘亲,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前来参战,更是一种救赎。
沈清容只是一笑,“因为你若丢了性命,你姐姐非得杀了我不可。放心,只要我活着,不会让你出事的。”
一个时辰后,黎云书醒了过来。
她见黎子序不在,正焦急着,沈清容告诉了她实情。
“他能有这般心意,对他而言,也是一番历练。”他叹道,“你不是总怕他走不出去吗?如今正是个契机。再怎么说,你也不能一辈子都护着他。”
“也罢。”黎云书沉默后应了,“随他去吧。”
次日傍晚,蛮人大军压境。
沈清容从府中走出时,碰上了黎云书。
他晃晃手中酒壶,朝她一笑,“幸好府试没放榜,不然你突然来家门口堵我,我都怀疑你要逼我背书。”
说完仰头要喝下酒,被黎云书截住,“蛮人来了,太守说马上就要开战。”
“我知道。”
“那你还”
“多喝点,省得等会儿没精神打人。”
他将酒喝尽,眯起眼瞧她,眼尾带了点红。
“你放心,我酒量差得很。”
黎云书:“”
差得很还在这里喝。
“可我好像听扶松说过,你之前一人在酒楼里喝倒了几十号人?”
“那个啊。”沈清容不以为意地摆手,“他们放水了。”
他随她并肩朝西城门走去,看见森然而立的众卫兵时,才道:“我其实很容易喝醉的。”
黎云书陪着他,不作声。
她不知道沈清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独见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所以,如果关州守下来了,如果你有机会出城,有机会看见倒在战场上的我那是我喝醉了,知道吗?”
她的步子一下子滞住。
愕然转头,见他笑得自在,语气温柔,“我不会死的,只是喝醉了,所以你千万别难过。你的路还长着呢,不值得替我伤心。会有更好的人陪你,比我这个都不知道回家的醉鬼要好。”
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明明来时告诉自己要冷静,但看他如往常般装出洒脱模样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他不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甚至于数月之前,还只是个想要混吃等死的风流少爷,还是个得用钱逼着才肯背书的人。
黎云书咬牙,“你要是敢往黄泉路上走,信不信我把你家的书全给你烧来。”
沈清容噎了一下,朗笑出声。
他翻身上马,答得爽快:“好啊!再多烧点画过来,我正愁在地底下没事干呢!”
一侧卫兵轻道:“沈少爷,该走了。”
“让我喝最后一壶。”
他从扶松手中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酒水滚烫,烧灼入他的五脏六腑,终于让他觉出些热。
他不是贪酒。
是怕自己这一出城,就再也喝不到了。
可他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一摔酒坛,笑得痛快。
“小秀才,你若当了大官,记得去我坟前说一声。”
“我这辈子眼光就没差过,要真看准了,一定得给我报个信!”
“若你成了亲,记得也给我报个喜。”他眼尾勾着戏谑,“听说你当初为了科考,拒了五六户人家提亲,声称全天下都没有看得上眼的男子。我倒想看看,是何方妖物能勾走黎大秀才的心思。”
说完长笑着策马离开。
黎云书双眼模糊,暗骂了一声:“不正经。”
空中传来沈清容的高唱: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
“几人回?![1]”
嘹亮的声音响彻长空。
直到他身影远去。
直到火光与落日的余晖融为一色。
直到厮杀声在耳旁响起。
战火滚滚,烟尘弥散。
黎云书不敢耽搁,攀上城墙,指挥着众人守城。
眼中满是冷静,唯独那瞬火光,烧得她眼角生疼。
恍然间听见了寺庙里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与城外的嘶吼遥相呼应。
那里有千万人跪在庙宇中,诵经祈福,求着百姓平安,求着战乱终止,求着万世太平。
血腥的气息在空中翻涌。她不知道沈清容在哪里,唯独见一批又一批人倒下、一批又一批人挣扎站起,用最后的力量高高举起大邺旗帜。
漫天烈焰在远处翻滚烧灼。
不知过了多久,残阳终于淡去血色,无边无际的黑夜漫上天幕。
远处火光彻夜,城内已是鏖战多时,却无一人退缩。
所有人都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自我,只记得向前、向前,竭尽所能、拼尽一切地向前。
宗括没有想到,原本该如羔羊一般待宰的卫兵,莫名其妙变成了虎视眈眈的老虎。
他起先没在意,奈何这边越战越疲倦,那边却越战越勇。
这才忽然意识到,进攻关州,或许并不是个明智的决策。
沈清容在激烈的交战。
混乱之中,他瞧见了犹豫不决的宗括,握紧□□。
是他杀了沈将军
是他们杀了燕阳百姓——
是他们害了关州七千人!
他扫开身旁众人,策马朝宗括冲去。
宗括瞧见了这方动静,咬牙应上。二人交战了不多时,他才猛地察觉,沈清容压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他如一匹狼,断了所有后路,用一身的孤勇肝胆来取他性命。
枪法如神,一看便知是受过沈将军传授的,骨子里满是沈家独有的傲气和刚毅。
真正让人畏惧的,永远是置之度外的信念与决心。
几回合后,宗括落了下风。
他咬牙,找机会转身离开。
沈清容在后面狂追。
由于宗括的撤离,蛮人大军终于动摇了。
他们纷纷掉头,关州卫兵在身后穷追不舍,场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州人积压许久的怒气于刹那释放,他们奋力杀敌,像是绝境处嘶吼的猛兽,尽力要撕开那一瞬的黎明。
沈清容一路追出很远,眼瞧着宗括要逃,他举起□□狠狠投去。
□□终于贯穿了宗括的胸膛。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耳旁骤然传来刀声。沈清容匆忙避过,再转头时,惊觉自己已经与众人离得太远。
四面八方都是蛮人卫兵,而他失去了唯一的武器——
他避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