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行路难
待到孟晟野一行从琼州快马加鞭赶到通州已是五日之后了。
这一路都不曾停歇,路面难行,却硬是赶来了通州。
陆霭霭心急如焚,虽宝策在信中保证了不下几百次说孟鸣禅真的没有受什么重伤,可陆霭霭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说什么都不好使,一定要来亲自接孟鸣禅回家。
孟晟野在得知此事的当晚大发雷霆,当即派了通州的军队及北翼关的守备军前去涣溪镇周边驻守。
东陲流寇本就是岭南的一心腹大患,走通州过也是想绕开留岭山一脉,谁曾想他们竟敢翻山攻入通州,更妄图生擒孟鸣禅来与岭南谈条件。
涣溪镇只有一家简陋客栈,房间不多,虽都住满了人,却是死气沉沉的,陆霭霭一踏进客栈的窄小院落便瞧见孟鸣禅身形憔悴地站在门前,双眼通红,眼中无神,也不知在呆呆地望着哪里出神。
陆霭霭眼眶酸涩,她缓步走入院内,隔着孟鸣禅数步之遥,带着些小心翼翼,轻唤道:“絮儿……”
孟鸣禅霎时攥紧了指尖,手紧握成拳,他僵硬旋身,在看到陆霭霭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心痛恍若暴洪冲垮而下的江水,把他苦苦支撑的防备冲的七零八落。
他唇瓣战栗,抽着气,任由陆霭霭把他抱入怀中,如同哄幼时的孟鸣禅一般,揉着他柔软的后脑,杂糅着哭腔的温柔声调在耳侧响起:
“娘亲在这呢,絮儿,不怕了好不好,娘亲在这呢絮儿,娘来接你回家了……”
孟鸣禅在母亲怀中丢弃了所有负累前行的盔甲,起先只是掉泪,却逐渐在一声声的安抚中失声痛哭,他痛了好多天,痛到快要在苦难里被溺死。
他好难过,他好难过啊,每一天都在苦痛里煎熬,怎么样都找不到出路,被茫茫大雪封了路,任由风霜割面,冰雪入骨,却连痛声都压抑,都不被呼出。
陆霭霭心痛难自抑,她拥着幼子,让他在自己怀中找寻一隅可供憩息的角落,眼泪落下来,好苦的滋味,只能在孟鸣禅无助的痛哭声里反复地念,告诉他母亲在这,母亲会带他回家,不会再让他受伤。
孟晟野在后面,一辈子戎马沙场,铁骨铮铮的男儿,也还是红了眼。
他走过去,喉中不自觉哽咽,揽着孟鸣禅的肩,低着眼,身躯高大,挡住了一切有可能再让他受伤的风险,只让孟鸣禅在眼泪里把痛苦都发泄干净。
走了太久太久孤立无援的路,孟鸣禅哭到嗓子都发哑,陆霭霭拿着手帕回身给他擦泪,抚着他哭的红肿的眼皮。
孟鸣禅撞得头破血流,在她怀里找寻安慰,他含糊着声音,视线里孟晟野的脸好模糊,他喃喃地念:
“爹,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孟晟野强忍着逼近咫尺就快落下的眼泪,哽着声音,道:
“回家,爹和娘还有二哥带你回家去,咱们回家,怀絮,爹带你回家。”
他不知为何孟鸣禅不肯进到通州城里去,宝策说是有人受了重伤,受不了车马颠簸,连移动都移动不得。
孟晟野也不知受伤的是的什么人,孟鸣禅在这这么多天,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日夜都在床前侍疾,没有一夜合过眼。
宝策管那人称作先生,孟晟野也是来了这才知道那夜舍身救了孟鸣禅也是此人,那一刀太凶险,孟鸣禅请遍了岭南名医,只为了保住那人一条命。
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也只是勉强吊住了命,药也喂得艰难,救命之恩难报,孟晟野也曾以为孟鸣禅上心至此是因为此人身份非同寻常,也在那人房门前很隐晦地问过这件事,孟鸣禅捧着见底的药碗,声音好轻,却又坚定。
他说,爹,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该为另一个人去死,是生是死是他的权利,我要做的,是对得起我自己。
孟晏徽是后面才来的,呈上来不少通州军务都得要他先过目,所以就晚来了些时候。
陆霭霭彼时正从纪衍舟房中出来,面露愁色,孟鸣禅在后厨房里煎着药,孟晏徽远远看了他一眼,自知不是找他说话的时候,转而扶着陆霭霭下了楼梯,听她忧道:
“那孩子伤的也太重了,日日服药也不见好,柏仲正在里头替他看伤,也不知能有个什么结果。”
孟晏徽皱着眉,给陆霭霭拉开椅子,又给她倒了杯水,宽慰道:
“娘,您先别多想,柏叔的医术你同父亲最信得过,您先别想这些,我怕怀絮也跟着忧心。”
陆霭霭叹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间客栈住不下,通州太守忙在涣溪镇腾了几间空置的院落,打扫妥帖,又安排了人去伺候,好在孟鸣禅遇刺一事孟晟野并没过多苛责他,通州太守感恩戴德,做事更尽心尽力。
纪衍舟昏迷多日,大夫也是束手无策,他们开罪不起孟鸣禅,更开罪不起孟三公子的救命恩人,整日里都是兢兢业业愁眉不展。
那夜遇刺,纪衍舟兵行险招,替孟鸣禅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但代价同样惨重,甚至到了回天乏术,药石难医的地步。
纪衍舟近两日都在发高热,意识在火海里反复沉浮,混沌不堪,只能在一片迷茫中摸索着费力前行。
冥君等了他许久,盘腿坐着,有点无聊地卷着衣带玩,见到纪衍舟第一面就冲他翻白眼:
“纪大人,该要我叫你大人了,我都等你多久了你才来?”
纪衍舟勾唇淡笑,额前的发乖顺垂下,也没应声,他无论是还阳还是今日一事,都是冥君在暗地里相助,虽说他总拿自己劳苦功高理应如此来当说辞,可纪衍舟心里明白,冥君是盼着他好才会三番五次地出手助他。
冥君扔开衣带,让纪衍舟也过来坐,敲开一粒核桃分给他吃,道:
“你做事有时候就是太计较后果,可我看你这一遭也不像在开玩笑。”
“有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纪衍舟捏着核桃的硬壳,垂着眉,仍旧不开口。
冥君看他神伤,虽气他不争气,但也心软,他假模假样咳了咳,状似无意道:“你中刀那天,他哭了,你瞧见没?”
纪衍舟指节一顿,他抬起眼,像是不太相信,犹疑道:“是后来吗?”
“何止后来,他不是每天都在哭吗,每次喂你喝完药,都要站你床边掉几滴泪,求你别死,快点活过来。”
纪衍舟抿唇,心间惴惴,他怕孟鸣禅是因为愧疚,一面又心存些目前看来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又垂下眼睫,低声道:“怀絮心善,兴许是觉得歉疚吧。”
“是是是,他心善,你还他一刀不过是两清,他也是吃饱了撑得才每天都衣不解带地照顾你。”
冥君又翻了个白眼,嚼着核桃起身,道:
“反正话我就说到这儿,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啊,我看你那个姑爷这回是打定了主意,你是肯定得吃点苦头了,要是真有机会记得好好对人家,再做混账事你就别来求我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纪衍舟出神半晌,也提着袍裾起身,这条路才刚开始走,能不能成,就要看孟鸣禅肯不肯再给他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