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从头来过
纪衍舟每晚都会去看孟鸣禅。
那晚他捧着那封和离书看了很久很久,和离书上的墨痕被洇到看不清本貌,孟鸣禅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看久了,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影子。
他不是阳间人,阳间的事他注定无法插手,可事到临头他才彻悟,孟鸣禅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纪衍舟以为的犯上作乱,意图行刺,居心叵测,却是孟鸣禅决心要为他去走的路。
他在夜深人静的哽咽声里后知后觉地悟到,那一刀也许不会要了孟鸣禅的命,却彻底斩断了他与他之间的情谊。
可孟鸣禅一面都不愿意见他。
夜夜等待,夜夜都落空。
纪衍舟白日处理公务,夜间才能腾出时间去看他。
他面色倦怠,亟待处理的公文有大半都需他先过目,不知缘何,他今日总觉心绪惶然,提着笔的那只手总是不住发抖。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却无法阻止它的发生。
纪衍舟揉了揉额角,勉力合上一本公文,伸手去端茶盏。
衣袖滑落,腕间红绳鲜艳,衬着雪白肌肤,绳索末端扣着小巧精致的同心结。
可却在显露的瞬间,纪衍舟悄然听见了一声断裂,同心结骤然断成两截,从他腕上脱落,坠在桌面上,断口整齐。
猝不及防,就这样断裂开来。
纪衍舟呆滞,腕上空荡,那截红绳落在桌上,孤零零的,像一小潭深红色的血。
他抖着指尖,面色茫然,眼眶泛出红色,他唇齿微微张合,竟是一时间无法消受这个过于残忍的事实。
这是姻缘线,是缔结夫妻之情的证物。
可它却断了,在纪衍舟眼前猝然断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
怔愣间,泪水已先一步流下,纪衍舟陡然失去支撑,勉强靠住桌椅,捂着心口,连半个字都难吐出。
可是再痛,却好像也不及孟鸣禅的万分之一。
纪衍舟掩面,呜咽声自掌心中断断续续传出,眼泪流进嘴角,涩的发苦。
他在此时无比清醒却又无比痛苦地认知到,他好像真的失去孟鸣禅了。
失去了那个会夜夜等待他,会给他搭秋千,会不惜用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去为他翻案的孟鸣禅。
“他为了你的清白,把一切都搭上了,他想你干干净净地来,最后也能干干净净地去。”
那夜贺兰泉的字字句句都犹如淬了剧毒的寒刀,扎的纪衍舟遍体鳞伤,血流成河。
衣袖被濡湿,纪衍舟抖着手,胡乱抹去了面上的泪水,抓着扶手艰难起身。
他已经没什么不能豁出去了。
纪衍舟跌撞着,推开了偏殿的门,见到冥君时,他已经双膝发软快要跪伏在地,泪流满面,口中无声地念着一句话。
冥君大惊,他从未见过纪衍舟如此失态,他扶着纪衍舟的肩,终于在无数遍的哀戚重复当中听懂了纪衍舟说的话。
他说。
送我回阳间。
求求你,送我回阳间。
纪衍舟的尸身就在地府的寒魂殿中,他身居高位,冥君特许恩典,将他的尸身留在地府,若有一日纪衍舟自认有尘缘未了,亦可还魂返阳。
他死了十五年,久到冥君都以为纪衍舟不会再有未了的心愿,他今日此番情状,已然是强弩之末,苦苦支撑。
冥君不明白,什么样的心愿会要他如此苦痛难当。
纪衍舟深知这次孟鸣禅是铁了心要忘了他,姻缘线断了,就是缘分已尽,再无反悔的余地。
可他一天都等不起了,孟鸣禅不要他了,他真的不要他了。
他会回北昭,会回到一个纪衍舟这辈子都去不到的地方。
孟鸣禅在临行前进宫去和孟流玉辞行,孟流玉舍不得他,红着眼又要哭。
她心疼孟鸣禅伤没养好又要舟车劳顿,孟鸣禅笑着安慰她,说以后要是有机会,还会回蔺都来看她。
孟流玉给了他一个平安符,是她一针一线绣的,孟鸣禅把平安符攥在手里,眼泪终究太难忍,烧的眼底都是灼烫的。
从宫中出来时,南桦为他披上大氅,孟鸣禅还没大好,在外站久了受不得风,要是照顾不周到,小午回去又得跟他跳脚说他照顾孟鸣禅不尽心。
孟鸣禅望着擦黑的遥远天际出了会儿神,他身姿清朗,墨发长垂,犹如憩息在天地间的白鹤,遗世独立。
他回过身,在淡薄夜色里对南桦认真道:“南桦,你要是哪天想走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南桦持剑摇头,道:“您是我的主子,我哪儿也不会去。”
“南桦,人总会有想做的事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孟鸣禅看开了太多,有些东西注定是他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他所求不得,倒不如放手,还自己一个痛快。
他还有一辈子,这一辈子太长,足够他忘记很多事情,忘记很多人。
总有一天都忘干净了,就不会再痛了。
镇南王府只在一夜之间又安静下来。
打点行囊花了不少时间,怕过几日路面上冻就更加难行,次日清晨就要启程。
纪家在蔺都有自己的买卖铺户,掌柜的见到纪衍舟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纪衍舟与十五年前并无分毫差异,他是纪家的少东家,掌柜纵使万分难以置信也绝不会认错。
纪衍舟初次还魂,因不是忌日,所以魂魄虚弱,还入本体时更加凶险,冥君和无痕在旁守了他一整夜。
可还是晚了一步,偌大的镇南王府已是人去楼空。
纪衍舟现在全凭一口气在硬撑,孟鸣禅已经出城,他没有犹豫,管掌柜要了马厩里的一匹马,策马往城外去。
冥君到阳间来多有不便,也只能嘱咐无痕多看着些,他不知纪衍舟与孟鸣禅之间的纠葛,也不知为何孟鸣禅毅然决然离开蔺都,并决意不再回头。
追上那一行车马时,纪衍舟再支撑不住,他死死抓着缰绳,咬着牙,在刺骨寒风中哽咽地放声大喊,声声悲戚。
“孟鸣禅!孟怀絮!”
“你回头啊!!孟鸣禅!!”
城外空旷,声音被风吹得好远好远,纪衍舟嗓音嘶哑,下马时猛然跌坐在地,砂石粗粝,石块尖利,嵌入手掌血肉,猩红顺着手腕流淌。
孟鸣禅起先以为是错觉,直到宝策银绒一脸惊奇地从车厢外探进脑袋喊他,说车队后面有个人在叫他,孟鸣禅才将信将疑叫停了南桦,掀帘下车。
纪衍舟满手淋漓的鲜血,脸色苍白如纸,他像是全然觉不到痛,惟有无声地落泪,那点痛都顺着血液流进心间,在他心头反复翻搅。
他满手鲜血淋漓,艰涩起身,孟鸣禅就在他眼前,他思念了太多个日夜的人现如今就在他眼前。
纪衍舟再也压抑不住哭声,他在衣摆上把鲜血擦尽,仰着脸去看孟鸣禅,失声痛哭,句句哀求。
“怀絮,怀絮……不要回北昭好不好,那里太远了我真的害怕,怀絮,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回北昭好不好,那里太远了,我真的,我真的怕见不到你……”
纪衍舟快要碎了,快要在铺天盖地的痛里死不瞑目,他手足无措,一声声的哭求,他颤抖着伸手去够孟鸣禅的衣角,哽咽到无法发出声音。
“怀絮,怀絮,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求你跟我能从头再来过,可是我真的害怕,我怕你回北昭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怀絮,求求你了好不好,不要走……”
孟鸣禅任由他拽着,他解下了外袍的系带,将其轻轻披上纪衍舟的肩头,声嗓好轻。
“我为你,为纪家做的够多了,我不欠你什么了,你欠我的,我也不要了。”
“我不想,再对不起我自己了。”
“回去吧,衍舟,别再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