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哭泣
孟鸣禅拽着缰绳,片刻也没耽搁,一路疾行。
他沿着长街策马而过时,耳侧寒风呼啸,像是坏了的钝刀子,磨的人皮肉都生疼,马蹄声声沉重,践踏寒霜积水。
孟鸣禅在这肃杀寒天里咬死了牙,缰绳深深攥进手掌心,他眼眶热的要发汗,被霜风逼得睁不开眼,水渍蜿蜒,淌过下颌。
他狠狠抹了一把,又是一夹马腹,骏马疾驰,在暗色中消逝,最终连那丁点雪白马尾都散开,消失不见。
南桦跟不上他,只能在路上轻吁一声,勒着马绳叫停马匹,他知道孟鸣禅今晚心里不痛快,从看到那本册子开始他就不痛快,他压着,压到这无人的长街才借着跑马的名头发泄。
他数次见孟鸣禅抬手抹脸,那些哽咽没在夜里显露出一点半点,南桦放慢了马,他想,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没有哪头迷失了方向的雄狮会愿意让不在意的人看他的脆弱,孟鸣禅需要某个契机,某个能让他安心的角落,如果没有,那就让他待到可以重新迎着曙光站起来为止。
马匹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骏马鼻腔中吭哧喷出的热气能在空中凝结出看得见的雾霜,孟鸣禅陡然失了力失了支撑,他甩开缰绳,从马鞍上翻下,踉跄着几步路,摔进一条冰寒寒的溪里。
溪水很浅,孟鸣禅在溪水里倒了片时,用手掬了几捧泼在脸上,他在水漫上脸庞时木然地想,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他的袍子湿了,头发也湿了,很潦倒,失魂落魄,眉骨连着眼周都是被寒风激出来的红。
孟鸣禅没了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咸涩的泪混着溪水,泡皱了衣襟,有些被积压了太久的东西,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猛然爆发,滚滚山洪,冲垮了他的一切。
心脏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跃动地更加剧烈,在凛冽的夜风中,冷寂的像是误入了无人的荒原,他只能听见他的心跳,惶急又脆弱。
他扶着溪水起身,水珠成串滴落,他没空去管,找了一个蓬松的干草堆,把脸埋进膝里,再难压制的哽咽声压抑地传出,混着风声,被飘忽吹远。
孟鸣禅从没有一个名义上的家,他对家唯一的印象只有空荡荡的房子,父母当着他的面争吵,无数次的激烈怒骂,孟鸣禅从一开始的哭泣,到后来的漠然和视若无睹。
后来再见到那个女人时,她盖着白布,白布下没有任何起伏。
她是难产死的,和她死在一起的,还有他那个未出生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们一点都不相爱,孟鸣禅的到来并不备受期待,他是牺牲品,是他们之间利益关联的牺牲品。
对于死亡,孟鸣禅没有太确切的概念,他那时还不算太大,但他连滴眼泪都不肯为那个女人流。
再长大一些,父亲在他生日的当天,带回了一个和他样貌有五六分相似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甚至比正在读高中的孟鸣禅还大一岁。
爷爷被气的住院,奶奶哭的喘不上气,孟鸣禅每天都在家,学校,医院之间来回,并开始着手准备留学事宜。
在收到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后,孟鸣禅第一次和他父亲正面交锋,告诉他,孟家,他不会拱手相让,不会让一个无名无份的杂种进到孟家来。
这也是那个女人唯一的心愿,孟鸣禅把它当做遗愿来看。
直到二十岁那年回国看望奶奶发生的那一次意外,他才残忍而清晰地意识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成为孟鸣禅了。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陪伴他的只有每个阶段的治疗,和那些定时吃才能控制病情的药。
孟鸣禅突然间好想回家,他好想回家,好想回到北昭去,那里有疼爱他的阿翁,有他自己无忧无虑的一方天地。
可是谁来告诉他回家的路该怎么走,谁来告诉他他到底该往哪里跑才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家。
纪衍舟来时甚至都不敢惊动他,他轻轻覆上孟鸣禅骨节通红的手,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孟鸣禅的体温还不如他,杂糅着砭骨的寒意。
他伸指拨开孟鸣禅鬓边湿漉漉的黑发,露出他哭的绯红的眼角,纪衍舟心里闷闷地发疼,他趴上孟鸣禅的肩,极轻极轻的唤他:“三郎,三郎……”
孟鸣禅想把哭声压的更低,可他做不到,哭声从膝间溢出,暴露了他最薄弱的痛处,他一身冰凉溪水,犹如落入水中被沾湿了皮毛挣扎不起的幼兽。
纪衍舟落下眼睫,他蹭了蹭孟鸣禅的鬓发,嗅到掺杂着水气的朱栾香,他略显强硬地掰过孟鸣禅僵着的手臂,要他抬起脸,却没去看他,只扬袖,轻轻地把孟鸣禅拥入了自己怀中。
湿哒哒的脑袋埋进柔软的衣料间,孟鸣禅眼中笼着朦胧胧的水色,睫毛也哭的全湿,他拱在纪衍舟的腰间,哽咽道:“我,我好想,好想回家……”
他的声音被风吹的模糊,纪衍舟没听清,他用衣袖给孟鸣禅拭干净了面上横七竖八的泪渍,才俯下身,抬指捧起了孟鸣禅的脸,瞳中是不为别人所见的神色和感情,他低低地问:“三郎说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孟鸣禅哭的鼻子好痛,他把脸歪进纪衍舟的手,含着哭腔呢喃地重复:“我,我好想回家,想见阿翁……”
纪衍舟的心肝脾肺都只在这一瞬间就被孟鸣禅牢牢掌握住,眉间流露少见的酸涩,是对孟鸣禅历久弥新的心疼和爱护。
他把孟鸣禅额前的湿发朝后撩,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让他魂牵梦绕的眉眼。
纪衍舟几乎没有犹豫,他很坚定,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力道,在昏芒的月色下,垂首吻住孟鸣禅的唇瓣。
他在用他的方式,削减孟鸣禅的痛。
其实很苦,他能从唇齿间品到孟鸣禅的苦,太赤裸地接触,是把骨肉都碾碎,把皮都展开,把那些横亘的陈旧伤痕都展露给彼此。
纪衍舟抵着他的额,舌尖舔着他唇上被风刮裂的细小伤口,好凉,像咬了一块冰在口中,慢慢融化成熨帖的水,流进喉间,把血一起暖热。
孟鸣禅凝在这个吻里,他要往下坠,又舍不得脱离这个吻,只能仰着颈子,怯懦地去试探,从中抓到令他心安的部分,就再不会分离。
这个吻被牵扯的很长,把相交在一处的所有所有都揉碎,冲垮的那些都被纪衍舟耐心地捡起再拼凑,他揉着孟鸣禅脑后濡湿的发,在溺死人的交缠里含糊唤他,唤他三郎。
模糊不明的情爱化作甘霖,润泽了久不逢雨的旱土。
马儿早不知奔到哪儿去了,南桦在溪水对面,站在树后,月色下的剪影淡淡,他抱着剑,又在想。
也许他需要的不是独处,是心爱的人的爱抚。
孟鸣禅和别人不一样,他的不一样在于,从今往后,从黄泉到碧落,他都心有挂念。
有挂念就不会出错,会让他勇敢,会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去做他想做的事。
这样就很好了,对孟鸣禅来说,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