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五载
孟鸣禅立在广翠楼缠红飘绿的大门口,身姿挺拔如青竹,他闻声回首,面上凛若寒霜的神色还未散去,直望向二楼木栏旁的年轻男子,冷淡启唇:
“有事?”
年轻男子似也没预料到他这般情态,向孟鸣禅一笑,提袍下楼,快步到他近前,向孟鸣禅躬身作揖,道:
“我乃齐国公之子齐誉,曾在太后寿宴上与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孟鸣禅不动声色,只颔首道:“有些印象,不知齐公子唤我何事?”
齐誉也不是个傻的,任谁都能瞧出来孟鸣禅此刻心情欠佳,他硬着头皮道:
“三公子,齐某有些事想向您请教一二,不知您可否方便,赏脸一同吃盏酒罢。”
孟鸣禅眉目阴沉,他现在在外多待一刻都怕要压不住自己,他闭了闭眼,在齐誉的万分忐忑下松口,道:“那就请齐公子带路吧。”
齐誉松了口气,连声应好,忙引着孟鸣禅去了自己的雅间隔厅。
落座后,孟鸣禅没心思与齐誉多加寒暄,连斟的那杯酒也没碰,廊外有风拂进,孟鸣禅伸手虚虚地握了一把,道:
“齐公子有何事不妨直言。”
齐誉从始至终都缺少那么几分直视孟鸣禅的勇气,明明上次见时没这么凶的,看起来也很好说话,他摁着盏面,道:
“三公子,此事说起来倒是冒昧,听闻您前几日在云轩阁拍了件藏品,不知可有此事?”
“嗯,怎么了?”
齐誉听他放沉了嗓子,紧张更甚,手里还沁了一层薄汗,他捏着衣料,犹豫后道:
“三公子,那件藏品,您可否,转价卖给我?”
说完他又怕孟鸣禅翻脸,急急补充道:“三公子放心!货款绝对一分不少,我还有京郊一处宅子,三百亩上好水田,外加四十万两银子予您略作补偿!绝不让您做这亏本生意!”
孟鸣禅显出不耐,他叩着桌面,冷声道:“实在不好意思,那幅字画我昨日就已将其送人,现已不在我府中。”
“…………”
齐誉闻言呆滞,十万两黄金拍的孤品,竟就这样转手送人??
可他没胆当场质疑孟鸣禅,又不甘心这样放弃,牵强道:“那不知三公子是否方便透露下转赠了何人……”
“我赠与的是至亲之人。”
一句话,直接截断了齐誉的后路,他讪讪道:“啊,原来如此,叨扰您了。”
“无妨,齐公子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走了。”
孟鸣禅没了剩余的最后耐心,他提袖起身,也没再看齐誉,携着南桦转身推门离去。
待他走后,齐誉才像泄力般软下板直的肩背,他沉思少许,饮尽了杯中酒,转而走进了屏风后。
屏风后有一处暗廊,连着隔壁的雅间。
齐誉穿过暗廊,一到隔壁,还没绕出里间就张口抱怨:“没戏!你今夜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周泽铭抬脸看他,淡淡一哂,道:“他怎么说?”
齐誉给自己倒了杯茶,撇嘴道:“还能怎么说,他不肯呗,说是送人了。”
说到这个齐誉就满脸的质疑,他把杯子一放,道:
“送人?十万两黄金他能就这样拱手送人??哄鬼呢!那可是十万两黄金!又不是白银,能就这样轻易送人?”
周泽铭不语,转着盏上的瓷盖,今夜的月亮很亮,如白玉圆盘般悬在广袤昏沉的天际,银辉铺落,意珑湖面波光稀碎荡漾,泛起类似鱼鳞光影的薄亮色泽。
“他看着,不像是会骗人的人。”
那日在云轩阁叫价,本可以不用叫的这么高,可孟鸣禅出手果决,一出手就是十万两黄金的天价,毫无余地地斩断其他人的念想,只要他势在必得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不难看出,他是一个不喜浪费时间多做纠缠的人,说话做事都极具魄力。
周泽铭不感到意外,孟鸣禅太有资本,他是翱翔在北昭的雄鹰,身上流着孟晟野的血,流着北昭儿郎的滚烫热血,天生就该是这样高不可攀。
孟鸣禅得了这幅字画,周泽铭本也没什么把握能从他那儿买回来,他不好亲自露面,就托齐誉去给他说好话。
但很显然,他没把齐国公府放在眼里,他也没给齐誉什么面子,言语之间虽谈不上冒犯,但字字句句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齐誉,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誉想了想,夹了口菜吃,谨慎道:
“脾气不太好,有点凶,不太好相与,也不知道贺兰泉怎么跟他处的那么好的,刚跟他坐了一会儿说那么几句话,弄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周泽铭不赞同,他倒了杯酒,手指蘸液,在桌上画了两笔,道:
“陛下忌惮孟家,无非是孟家势大,进都贺寿是幌子,孟晏徽身为世子,能顺利回到岭南,可却决不能让孟鸣禅回到北昭。”
“陆家子孙不争气,贤靖王能指望的,只有孟鸣禅。”
齐誉嚼着脆藕,声响清脆,他专心挑着藕片上的胡萝卜丝,道:“可传言不是说这孟鸣禅是个蠢的吗,说他直来直去,也不爱掺和朝堂中事。”
“可如今一见,你真觉得是这样吗?”
齐誉否认道:“当然不是,上次在寿宴上见他同几位阁老说话寒暄,句句都应得巧妙,滴水不漏的。”
周泽铭从始至终也没碰那几道菜,他转眼看向喝彩声震天的意珑湖台面,花魁娘子一舞作罢,已经下台更衣去了。
“北昭天高皇帝远,陛下鞭长莫及,贤靖王费尽心血的栽培他,为的就是等他死后,孟鸣禅能替他的位置,接过号令北昭十八万骑兵的兵符,替他守住北昭,延续陆家的荣光。”
“可他有野心,有朝一日他若要反,满朝文武,甚至是孟家,谁拦得住他?”
“太要命了,齐誉,他竟不是个蠢的,”周泽铭敲敲盘子的边缘,道:“他本可以明哲保身,可他没有,他在蔺都这局棋里掺了他自己的棋子,虽不知他所求为何,可这不是个好兆头。”
齐誉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太子也忌惮孟家,陛下也忌惮孟家,那为何还要推元王上位?”
“元王上位又有什么要紧,在陛下没有殡天驾崩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可惜的是,总会有人在朝堂之争里沦为牺牲品,无论是天之骄子还是浮萍草芥。”
齐誉吃完了那盘藕片,又去吃别的,和孟鸣禅说那几句话的功夫就足够消耗他的精气神了。
“太子见过他了吗?”
“没,还没见过,但派了人去过孟家了。”
齐誉心大地点点头,给周泽铭夹了一筷子鱼肉,招呼他快点吃,吃完回去。
周泽铭近日都被推在风口浪尖上,他要任内阁首辅之事被传的沸沸扬扬,在此期间还是要少出差错。
从广翠楼后面的暗巷中绕道回了周府,周泽铭没急着回卧房,而是径直去了后院的一间清幽小院。
院子很雅致,庭中还栽了一颗金桂树,桂花香甜腻腻的,走树下过时,有花瓣飘落肩头发间,暗香浮动。
他轻轻推开了门,迈步进了房中。
屋子里因着没点灯,暗漆漆的,周泽铭熟练地在夜色里点上了一盏灯,火光跳跃,晕开一小圈隐绰绰的昏黄色调。
雪白墙壁的正中间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个面容年轻的男子,身着素衣,一双衬着水的桃花眼多情缱绻,眉目乌黑隽永。
周泽铭在画前斟了一杯清酒,凭着月色看画中的人,轻声道:“我本想趁你生辰,去寻份礼给你,可惜被别人抢了先。”
院内冷寂,不断有风掠进,周泽铭伸手,隔着些许距离轻抚画中男子的脸,叹道:
“十五年了,衍舟,整整十五年了。”
“我从西宁回到这儿,也有七年了,可总觉得,还不如当年同窗时来得好。”
周泽铭目露痛色,他揪着胸口的衣料,阖上眼,痛的连声音都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