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明天要走了
孟鸣禅这般的泰然自若属实把小午看懵了。
他赶紧麻溜从地上爬起,连跑了好几步才跟上孟鸣禅,气喘吁吁道:“不是少爷,您,您不知道,老太爷和夫人不一样!”
“不一样也得见啊,不一样难道我就不见了?”
小午噎住,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便也不再多话。
纪家老太爷是大蔺的两朝元老,位极人臣,官拜宰相,在天下所有文人墨客寒门学子心中地位崇高,几乎已经到了无人可比肩的地步。
大蔺开国数百年,连中三元者不过四人,当中两位都出自纪家门下。
一是纪家老太爷,二是纪衍舟。
纪衍舟逝世后他便告老还乡,退隐芙州,从此再不问天下事。
当朝太子曾数次亲顾芙州,望能请他出山,再登顶朝臣之首。
可纪老太爷已无心朝堂之争,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也再盘踞不下一个纪时衡。
纪老太爷这样的人物,孟鸣禅打心眼里敬佩。
但他夜见孟鸣禅,虽不至于刁难他,可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
孟鸣禅人高腿长,到正厅也没走几步路。
厅中灯火通明,孟鸣禅跨进正厅,一眼便望见了主位上的纪老太爷。
纪老太爷精神矍铄,坐姿挺拔,墨绿长衫,如雪中松柏,虽是匆匆赶回,却不见一丝疲态与不端,周身得宜,连发丝也未见有乱。
纪夫人也立在一旁,满厅噤若寒蝉,针落有声。
孟鸣禅步履稳重,行至纪老太爷三步远处,利落撩袍,双膝叩地,行礼恭敬:
“晚辈孟鸣禅,给老太爷请安。”
纪老太爷是连夜从城外赶回的。
柳凝三番五次要给纪衍舟择妻,都被纪时衡严厉回拒,此举有伤风化,更有伤他纪家门风!
前几次娶的是女人,谁知后来柳凝口口声声称纪衍舟托梦于她,说他不喜女子只喜男子,险些把纪时衡气倒,三令五申让她绝了这些莫须有的念头,从今往后不许再操办。
自上次之后,纪时衡本以为柳凝已经死了这份心,哪曾想她留着后手,专等他出城去庄上时再来办事!
又听闻这次柳凝更是不知从哪儿买了个男人回来,还是活的!
纪老太爷气极,连过夜也等不及,硬是套了马车赶回家中。
他垂足正坐,虽年迈却文质彬彬,言语间不严自威,沉声道: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一概不论,明早会有人送你出府,你拿着银两,自作打算,出了芙州城,莫要再攀扯我纪家。”
孟鸣禅还没开口,柳凝眼泪就先落下了,她垂着泪,面色雪白,哽咽道:“公公,舟儿年少而逝,我左不过是想圆个心愿,图个念想罢了……”
“一派胡言!”
纪老太爷的红木拐在地上重重跺了两声,面露怒色,低斥道:“我谅你丧子之痛,可这些年你来来回回地折腾,岂非存心不让舟儿好过!”
柳凝素来怯他,可事关纪衍舟,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还欲再辩。
纪老太爷抬手猛一拍桌,怒目而视,狠声道:“我纪家虽不算世代簪缨,可也是清贵门户,断容不下此怪力乱神伤风败俗之举!你今日就是说破了天,纪家也容不下他!”
柳凝被他这番话斥责得胸口发闷,身形几欲摇晃,她最怕纪时衡了,先前丈夫还在世,能护着她些。
可如今她独木难支,每每对上纪时衡,柳凝回去都得心惊胆战好几天才缓得下劲。
孟鸣禅心间一紧,顾不得规矩,率自起身扶住了柳凝的手腕,冷眼回首对几个丫鬟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夫人下去休息?”
他前下跪着,纪老爷子没能瞧清楚他,见他此举,怒意更甚,张口就想斥他让他滚出去。
可孟鸣禅往柳凝手边一站,又让纪老爷子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样的相貌,也确实很难不引人侧目。
芙州这样的小地方,可没那个风水能养出这样的儿郎。
纪老爷子板着脸,目色带了几分探究,缓声道:“你方才说,你姓孟?”
孟鸣禅眼见婢女扶着柳凝回了房,听纪老爷子问话,他旋身站正,垂首道:“正是。”
“哪里人?”
“不知道。”
“…………”
孟鸣禅见他变了脸色,再次诚恳道:
“不敢欺瞒老太爷,是真的不知道,我来到纪家之前受了伤,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说起来,还是纪夫人心善,收留我至今。”
总不能说他是上海人吧,大蔺有上海吗?
别回头老爷子以为他扯谎直接送他上天了。
纪时衡转着拇指上的玉质扳指,致密温润,上刻着数朵浮雕折枝菊花,成色久远,雕琢精良。
全天下姓孟的多的去了,草木皆兵岂不可笑?
纪老太爷没再搭理孟鸣禅,有名年轻男子替他拾起了拐,护送着纪老爷子出了大厅正门。
孟鸣禅也没再逗留,也没要小午陪着,让他回了下人房不用跟着自己。
他踏着昏黑夜色回到院子,但一进门就望见纪衍舟停在院中也是他着实没想到的,愣了刹那。
纪衍舟还和初次见他一般,发尾束以简易红绳,素白衣裳,赤足立于雨花石路面,踝骨发红。
院子门开,纪衍舟神色略带焦灼,他疾走了几步到孟鸣禅身前,银铃脆脆作响。
他先是粗略将他端看了一圈,像是在确认孟鸣禅有没有受伤,纪衍舟仰着冷白的颈子,望向孟鸣禅,眉间紧锁,苦恼道:
“爷爷一直不愿母亲为我择亲,我也未曾料到爷爷会连夜从庄上赶回,是我疏忽了,连累公子被苛责,实在抱歉。”
纪衍舟饱含歉意,眸光在昏黄月色下泛起波光潋滟,他说的话孟鸣禅除了一个择亲别的通通没听进。
他目光沉沉,对望纪衍舟的眼,哑声问道:“冷吗?”
“……不冷的。”
纪衍舟与他对视,也愣了刹那才悟出孟鸣禅是在问他冷不冷,遂而摇首。
孟鸣禅眉目乌黑,浸在这初秋寒色中,润泽了少许清冷意味,他自然而然牵住纪衍舟薄凉的手指尖,朝屋子里去,道:
“我好冷,衍舟,回屋去说吧。”
他掌心粗粝温烫,猝而被他牵着走,纪衍舟心尖一跳,燥意就这样轻而易举攀上他如玉白皙的面颊。
纪衍舟忘了挣脱,也许是不想挣脱,任由孟鸣禅牵他进了屋子。
孟鸣禅进屋后便松开了手,他抬指,拂下了缀在纪衍舟鸦色长发中的一瓣石榴花。
石榴花艳,缀在他鬓边,花与人交映,芳泽无边。
纪衍舟凝眸于他掌中那瓣花瓣,孟鸣禅却好像很累,他垂着眼,好让纪衍舟不用一直抬头看他,轻声道:
“衍舟,今晚,你还可以留宿吗?”
“……不愿也没关系,我只是,明天要走了,想再和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