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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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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暝烨沉于梦境中,沈庭虽不说,余光总是不由落在这边,见他突然醒了,略微侧身,俯低,问:“如何?”

    他原就站在长塌前,昏黄灯光下,影子斜而长,这一动,就盖住了夏暝烨的脸,一片朦胧的、泥泞的灰黑色。

    沈庭下意识要让开一下,正与这片黑暗里唯一清亮的一双眼对视。

    夏暝烨刚睁开眼时,目光木然,盯着床顶直愣愣的,待到沈庭这一问,才眼珠轻颤,细微的转动,落在他身上,渐渐凝实,有了热度,轻悠悠的,转化成针尖一般的锐利。

    他原本浑身松弛,几不可见的一僵,然后缓缓放松。

    这才恢复了正常。

    沈庭退开两步,油灯轻轻哔啵一声,焰火微晃。

    石头本就一直分出心神注意着,是以当即发现夏暝烨脱离梦境,见他醒了不说话,石头在被子上蹭了蹭:“你都把那几年全淘了一遍,还想不起来呀?”

    沈庭一愣,说不失望是假的,可说到底,他也知道,夏暝烨和夏昀兴有交集的不过十三载,见面的确稀少。

    夏暝烨半坐起身,沈庭瞧着,顺手将枕头扶了扶,正巧夏暝烨也反手拿了下枕头,阴影里辨不分明,或许是指尖碰着了指尖,倏尔擦过,即刻分离。

    锐利清亮的眸光兑了水一般柔和下来,夏暝烨低声道谢,然后说,想起来了,声音仍略带嘶哑。

    沈庭想起自己那一遭,醒来后,梦境种种如水雾朦胧,但置身其中时,却分分秒秒实在得很,即便夏暝烨是专挑自己和父亲见面时的景象跳着看过,恐怕也耗费了不少心力。

    “已经拖了这些天,不差一时半刻,你继续睡吧,明天再说。”

    夏暝烨摇摇头,含着一丝笑意,抬头看着沈庭,固执道:“就现在吧。”

    顿了顿,又道:“庭哥,给我杯水。”声音又低又轻,像肯请,又像要求。

    沈庭:“冷茶?”

    现在房里就这一壶。

    “好。”

    沈庭哗啦一倒,拿了杯子走过来,也就几步路的事,一个念头飞快闪过,他来不及细想,内劲一运。

    顺手的事,而已。

    他递过杯子,心想,我只是略表感激。

    夏暝烨接过白瓷杯子时,触手生温,嗯?不是冷茶么?

    他眼眸一垂,再看向沈庭时,弯成两道弧。

    沈庭平着脸,硬邦邦催促道:“快喝。”

    夏暝烨双手合拢抱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抿完,整个人都活泛起来,声音正常,精神也足了,对沈庭道:“缠骨藤那里,明日我去处理,无论底下有什么,挖出来就知道了。”

    “你要亲自动手?”

    “嗯,也不知会挖出些什么。”

    言下之意,两人都很明白,那下面若真有什么物件,是夏昀兴所为也好,之前的其他家主也好,都是夏家隐私,甚至可能不大光彩,沈庭为何不当场挖下去?就是不想知道太多。

    同样的,也不必让下人们来做,不然,真挖出不可外传的东西,是灭口呢,还是灭口呢?

    沈庭点点头,这事儿就暂且定了,他问:“你看到了令尊埋东西没有?”

    夏暝烨沉吟着摇头,道:“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往那一边走,只有一次,我去的时候,他正好拿着瓜瓢,可能是刚刚浇完水吧。”

    沈庭听了,见他还没完的样子,心知还有其他,正专注着等待,却听夏暝烨提议:“庭哥,坐下来吧。”

    他尾音有些软,说:“我脖子疼。”

    他半坐着,沈庭站着,想对视就得抬头,是以他一直昂首。

    这才说了几句啊,堂堂夏公子怎么还这么娇气了?我还没说我弯腰久了腰酸。啧。

    然而现在是人家在帮他忙,沈庭无语了一会儿,终究靠近半步,在床边坐下。

    石头机灵得很,滋溜一下滑到了被子另一侧。

    沈庭:“……”

    沈庭:“你说吧。”

    孩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发乎本性,源自天生,能一步步走到夏暝烨和夏昀兴如今的状态,自然也不是区区一两次失望可以导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夏小丘百年前来到南沚,置地建宅,此后一直小心经营,祖训明哲保身,夏昀兴贯彻到底,他不问世事,少出远门,这就算了,夏家数代积累在此,名声在此,阵法在此,无人胆敢轻视,然而,他对夏暝烨,一样是浑若无人一般的不上心。

    于情,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于理,这是夏家唯一的继承人,可他对乖巧懵懂的小孩儿,还不如对自己窗外那一杆竹子在意,至于教导、提点、谆谆善诱什么的,更不用提。

    夏暝烨记忆里,大概一个月能见到父亲一次,其实是他记错了,那是从夏二姑归家之后才开始的定期问安,在这之前,偌大家宅里两个主子,其实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回。

    譬如,竹塘花园里偶尔碰上,当儿子的乖乖行礼,做父亲的直接走过,大概嗯了一声。

    便是农户日日从地里刨食,只好放养孩子,也没的这般置若罔闻。

    总体来说,大部分见面是在掬兰院正屋里,例行问安,儿子行礼,父亲略问几句,惜字如金,从进去到出来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但前往记忆的深处,搜寻隐秘的细节,也有那么一两回,他走到了外间与内室的相隔之处。

    其中有一次,他照例前来,守在院外的仆人轻轻推开院门,里头没有其他人,大概是都被夏昀兴打发走了,这情形,夏暝烨已经见怪不怪。

    再走进正堂,居然也空无一人,类似情形他也见过几次,便看向内室那道门,再等会儿,父亲就会从门中出来,父子俩照旧对谈几句,无非是那几个老问题。

    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他等的时间格外长一些,内室里,隔着门与墙,似乎隐约传出来奇怪的声响。

    八岁的夏暝烨完全不懂,听了和没听到一样,二十岁的夏暝烨再次站在门前,他听懂了。

    那是极痛苦的、微弱的□□,如同濒死的小动物,连求饶都不敢,断断续续从血肉里嘶哑出声。

    最后一声尖利的惨叫,便只剩一点沉闷模糊的碰撞声,零落散乱,又过了一会儿,一切停息。

    八岁的夏暝烨默默走回原地,门推开小半,夏昀兴衣冠齐整,如常走出。

    二十岁的夏暝烨站在一旁,看见他眼里隐约的餍足,残留的余韵,和一点轻微的、满足之后的疲倦。

    小孩儿眼观鼻鼻关心,并没有往房里看,所以搜寻记忆的夏暝烨也看不清门后的情形,但是,他闻到了一种味道,比常用的白檀香,混合了丝丝缕缕的、暧昧的、湿润的气息。

    那是……

    沈庭听到这里,多少也明白了。

    夏暝烨看着他说:“那间内室,我只感觉到这一次,不过那会儿,我还小,没什么威严,又不受父亲重视,下人们并不怎么畏惧我,所以,我有时能听到一些流言。”

    尤其是夏二姑没回来之前,整个夏家大宅里,他是名义上的主子,实质上的透明人,父亲忽视,下人敷衍,孤独而懵懂的小小幼兽多少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下人们甚至不在意被小主子听到自己的谈话,这么点大的小屁孩儿,听到又能如何呢,他能听懂吗?又能跟谁说吗?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直到后来夏二姑回来,发现小侄儿过得实在不像样,狠狠整肃了一番,这种迹象才渐渐消失,而现在,夏暝烨将这些听到的言辞重新从记忆里抖落出来,擦去尘灰,便得到了一些他当年听过就忘的信息。

    “那是我们府上曾经的西席,父亲的教书先生。”

    哈?

    沈庭听到这里,几乎以为听错了。

    然而夏暝烨毫无玩笑之色,肯定道:“是一位叫蓝珀的秀才。”

    沈庭蓦地想起冬池,这就是她身为唯一生下小公子的侍妾,却宁愿转而做管事的原因吗?

    时移世易,已经问不了当事人真实内情,只能从一鳞半爪里猜。

    夏暝烨还在回忆着听来的只言片语,“这位秀才家境贫寒,然天资聪颖,年少便考取功名,之后没成,就在附近小镇学堂里教书,口碑甚好,传到祖父耳中,便将他请来,专门教导父亲。据说父亲原本不喜文墨,那几年似乎学的还好,这位秀才便一直留下来。后来祖父去世,父亲掌家,他告辞,没能成功,此后,就再也没能出去了。”

    沈庭心头一跳,没能出去?是没有出夏家大宅,还是没有出那扇内室的窄门?

    他没有和夏昀兴直接对上过,夏家上代家主掌家十余年,一向神秘,只偶尔在江湖上走动一番,也未曾闹过大波折,沈庭对他印象稀薄。

    直到亲身潜入夏家大宅,远远打过照面,当时沈庭便心下愕然,一个能坐稳世家家主之位的男人,竟出乎意料的闲雅倜傥,只一眼,沈庭遵循直觉,将此人划入危险之辈。

    而这样一个让沈庭警惕万分的人,最后被妹妹、堂弟和侍妾联手送终,到如今,整个夏家几乎没有多少他留下的痕迹。

    挺好,沈庭心想,死的好,偶尔见几面,夏暝烨就已经长成如今这样,真要是一日日耳濡目染,眼下,夏公子该是个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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