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抉择
“其实,我应该见过他一次。”
七年前,沈庭探过路,夏家内宅显然有了一番大动荡,余波犹存,他护送夏小公子回家,掬兰院里一片狼藉,正屋里三具尸体,正是小公子的父亲、堂叔,和一个陌生男人,极俊秀,极消瘦。
那人死状不大好看,应当是痛苦的,脸上却带着笑,夏暝烨当时没细看,一丁点疑惑转瞬即逝,心想,大概是中了什么毒。让人笑着死去的毒物虽罕见,也是存在的,他就没再想了。
如今看来,或许那人就是蓝珀,是真的开心,开心于可以解脱。
当年种种计划,小公子完全被蒙在鼓里,之后,夏二姑和冬池也不怎么提,偶尔谈到一两句,点到为止,但夏暝烨渐渐知道,她们当年是有内应的,联手设下陷阱。
可那是夏昀兴,等闲难以近身,谁是内应?
夏昀炘么,这位堂叔在他父亲眼里还不如夏昀荷有地位。
还能是谁?
桩桩旧事,驳杂成一团难解的线团,到头来几人得意?
话已说尽,夏暝烨低低叹息,本以为能查到缠骨藤的相关消息,哪知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团糟。
沈庭亦无言,良久,问:“那位秀才既然如此聪慧,想必家中看重,就没有来问过?”
夏暝烨含蓄重复道:“他家中贫寒。”
那可真是倒了血霉,被禁锢笼中,还被家里人卖了,沈庭一思量,又觉是自己想得太简单,夏家在南沚连官府都客客气气,普通人家又能如何抗衡?
何况那位叫蓝珀的秀才,连把刀都没有,最后把自己当成刀,也不过是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拼了个同归于尽。
“庭哥。”夏暝烨闭了闭眼,直视过来,眼中痛苦缭乱,似是从血肉里一寸寸抽出骨骼,下了极大的决心,痛切道:“等拂丹手找到,申堡主醒来,你……”
他沉默了很久。
沈庭亦沉默。
夏暝烨终于说:“你就走吧。”
他还想说,你以后别来南沚了,这一句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沈庭似笑非笑,“哦,不发疯了?”
夏暝烨试图握住他的手,抬起,又颓然收回,哑声道:“我希望你留下。可是你不会留,我若用强,总得有人流血。我不怕痛,只是……只是舍不得。”
他字字艰涩,“我想你活着。”
好好活着,就像以往一样肆意潇洒,哪怕是在他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将来还能遥遥看见。
沈庭站的笔直,眼底一片清寂,他有心想问一句——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赌赢了石头这一次,其实我依然,未必活得久。
他转身走向中庭,“已经夜深了,你就在这睡吧,我赏月去。”
不等夏暝烨回答,他已经大步流星走出,反手关门。
夏暝烨看着门板,然而门不是窗,连一纸剪影都看不见,他盯了不知多久,黑暗里一切无声,终于一弹指,指风凌厉精准,油灯霎时熄灭。
但他也没有睡下,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靠着床头软枕,不言不语。
石头悉悉索索弹动到他手边,“你别放弃啊。”他小声鼓劲,“其实吧,照我过往丰富的经验,再硬的石头,磨着磨着也是能磨软哒!”
夏暝烨无意味地勾了勾唇角,清淡问道:“你经验很丰富吗?”
“那当然!可丰富了!”
石头嘚啵不休,说像夏暝烨这种情况呢,一般可以走两种路线,要么是暖男,在对方陷入绝境之时拔刀相助英雄救美,软化心防趁虚而入,要么就干脆点,直接把人攥在手心里,再粗粝的珠子也能盘软了。
说着,石头尾音低落,流露出无限遗憾,“可惜,你好像走不了第二条路,这可要快多了。”它寻思,涨业绩么,追求效率已经刻在了dna里。
诶?现在这也不是任务啊。
夏暝烨无声的弯了弯唇线,沈庭怎么说的?“看来你挑的都是傻子。”有些时候他真觉得石头怪天真的。
他说:“你倒是不着急了。”
先前在幻境里,石头无数次撺掇他采用种种颇能用“下三滥”三个字来形容的方法,不断催促“你怎么还不上?”
现在么,大概它也意识到旧瓶装不了新酒。
石头满含萧索道:“你要是坚持走这条道,我估摸吧,沈庭能真下死手,还给你补上几刀。”
这下夏暝烨笑出声来,极短促,立刻湮没于黑暗中。
幻境里毫不留情直指心脏的出手,废墟中寒意砭骨堪堪撞偏的刀刃,沈庭两次攻击,都没手软过。
他抬手按在自己左胸口,里头一团血肉正一下一下规律有力的震动。
其实这里早就插了一把刀,放不下,忘不掉。
夺命已久,何须再补。
石头振作道:“第一条路其实也大有可为,他一个闯江湖走刀口拿钱办事的,多多少少总是要遇到危险的嘛,那就正是你发挥的好时候!”
夏暝烨几乎想叹息,“我该说承你吉言了。”
“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我反正会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已经同意了嘛!”石头非常乐观的表示自己可以做内应,或者说它的处境让它必须乐观。
规则限制,它不能堕落,靠主动杀人来吸取能量,只能收取自愿供奉的能量,这么多年来,夏暝烨是第一个激发它并提供能量的人,它看着夏暝烨就跟汽车看着油罐子一样亲切。
石头展望道:“我可盼着你成功!”
夏暝烨闭目不语,他做了一个痛彻心扉的决定,完全忤逆本性,几乎抽空了力气,懒得再应付外界。
只有双手青筋隐约暴起,将被褥死死抓住。
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嗅到轻微的一丝味道。
也按下心底最深处,那嘶吼着急欲奔腾的恶意。
此时中庭院中,沈庭还真在赏月,不过,他抬头看了半天,没看出多少高雅情操,只觉月亮圆润可爱,颇像一张大饼。
晚饭吃的太潦草,现在肚子竟有些撑不住了。
半夜三更要吃的,多麻烦人厨娘,沈庭跳到树上,就着清风明月开始打坐。
四下过于安静,他耳力又太好,能听到透过门墙传来的一丁点声响,大概是石头又在啰嗦吧,模糊的几个字飘过耳朵,他没太在意,沉心凝神。
直到月落日升,第一缕晨光照到了树梢尖上,沈庭睁开双眼跳下来。
同时,木门吱呀作响,夏暝烨也出来了,抬手一扔。
沈庭接过石头,直接塞进袖袋里。
夏暝烨已经完全收起了所有超过东道主的情绪,平静道:“早安。”
他愿意做个好主人,沈庭也很乐意做个好客人,“早安。”
略打过招呼,夏暝烨便告辞离去,不久,侍女们进来了,送饭送水,清洗打扫。
申临斋仍在昏睡中,周遭一晚波折,他毫无感应。
沈庭看着,竟生出一点羡慕来,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也挺快活,有知觉,就有烦恼。
可他现在烦恼什么呢?
若说是夏暝烨不合时宜的情愫,看来对方已经决定挥慧剑斩情丝,他至少不用担心离开时还得领教一番夏家大阵。
应当高兴才是。
心下一定,多余念头涤荡一空。
待旁人退却,沈庭缓缓吐息,对申临斋道:“你赶紧醒来吧,不然我也不好走。”
不过这事他说了不算,只得继续等着。
如此又过了十三天,自那日起再未踏足客院的夏暝烨,终于再次踏进院门。
沈庭正练刀,闻声收手,擦擦汗,见夏暝烨面色如常,步伐不疾不徐,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喜事。
“有消息了?”
“差不多,”夏暝烨只说了三个字,莞尔道,“庭哥,如今春景正好,今晚可能一同吃个便饭?”
拂丹手究竟有没有踪迹,不说明白,反而邀请他一起吃饭?
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夏暝烨笑容温和,也坚定,似乎不得到满意答案就不走了。
沈庭想不明白,干脆不想,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顿饭而已。
“行吧,不过,”沈庭似笑非笑,袖刀轻盈一划,隔空比了比,他说,“让你那好朋友悠着点,我怕哪天忍不住真杀了他。”
既然决定留给申临斋亲自报复,沈庭一直没把连锦当个正经目标,同样的,也没当人看,路上撞见也视若无睹。
奈何连锦好像有不同的意见,一旦撞见,虽然嘴角带笑,眼中却恶意深深,这也就算了,区区眼神不算啥,然而连公子锲而不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铁了心要闯进客院来。
干什么?
纵然有阵法守护,沈庭看了那张脸,也忍不住手痒,他知道连锦想见申临斋,但是,呵,姓连的一根头发丝也别想见着。
就当练刀了。
于是已经累计交手三十六次。
可预计的,连大公子还会来。
连大公子若真死在夏家,不大不小也算个新闻了,确实麻烦。
夏暝烨又是无奈又是忍笑,一方面,他觉得朋友着实可怜,一方面,又认为连锦的确活该,更重要的是,沈庭十分坚持。
夏暝烨的立场也就分外坚定。
“这我大概是劝不住的,我把阵法再加固一下吧。”他柔声建议,“庭哥,你委实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现在正置身火中,你和他打,反而是帮他喘息片刻。”
打起架来只需注意对手砍来的刀,无需品味噬心之痛,可不就是喘息么。
沈庭一思量,深以为然,“你说的对。”既然不打算刺刀见红,那就别废力气了,横竖客院有阵法。
就让姓连的头疼去吧,他当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