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邀约
沈庭眉心一跳,带走?带走谁?
那所谓的侍女找的出来人么。
“不用,我居无定所,怕是委屈了人家。”
夏暝烨笑容跟刻上去一样,说:“能服侍你,是她的福分。”
怕不是阎王贴。沈庭心里翻了七八个白眼,再开口显出一分不耐,“真不用。再说,送碗汤就带人走,”他想说那送我回房的人该怎么办,临到嘴边意识不对,换了句,“你家有多少姑娘经得起这么送?”
他不给夏暝烨继续啰嗦的机会,摆摆手,说还有什么事,他想去外头逛逛。
这不是个询问,不等回答,他就提气纵身,要跃出客院。
身后夏暝烨急急喊道:“沈庭!”
同时,沈庭堪堪飞至矮墙上方,脚下墙砖极细腻的一闪,他顿觉双足被大力拖拽,直往下掉。
什么东西!
心念电转,沈庭明白过来,他忽略了阵法世家的根底,便是亭台楼阁,也有隐秘精微的刻阵,于是不再试图反抗,顺着这道力气落下来。
夏暝烨抢上前,手轻轻一挥,墙面那点子微茫动静瞬息消散,他拉住沈庭衣袖,上下检视神色焦急,“怎样?”
沈庭退后两步抽回袖子,说还好。夏暝烨撤销及时,他并没有真受伤。
目光转向墙壁,院墙精美沉默,看着和任何一处豪宅里的墙壁并无区别,可就刚刚那一下,绝非寻常。
他不是不识货。
“处处如此?”
夏暝烨点头,解释,原来自开国时先祖立足南沚,这一处大宅数代经营,到如今已如铜墙铁壁。
他本是有些自豪滋味的,说着说着,声音渐低。
沈庭笑得和煦,问:“我居然能进来,可见不少地方年久失修,你该多上些心。”
心里冷呵,所以说,几天前清早那次,他能顺利潜进来,是真的自己运气好有本事,还是主人早早放水?
再往前,他一直以为没有夏管家突如其来的背叛,他有机会从夏暝烨手中逃脱,真是如此吗?
继续推,七年前他潜入夏家,当时的家主夏昀兴是当真浑然不觉,还是视而不见,还是夏昀荷的手段?
这事儿不能多想,想多了头疼。
他递了台阶,夏暝烨当即接下,也打断了他的纷乱疑惑,“正是如此,这几日我忙得很,竟不能多尽地主之谊,等忙完了,一定陪庭哥遍览南沚风景。”
说着叹了口气,“夏管家虽有种种不好,却有一点好,办事利落,其他人一时半会还真顶不上,大多琐事还要我过问。”
年轻人七情上面,他有些沮丧,又带着期待,问沈庭:“庭哥,今日四月初八,明天就是我二十生辰,今晚可能陪我提前庆贺?到明天大概就没时间了。”
再低调也是世家家主,想必总有来客。
他还真是更愿意凑在一堆人里一同祝贺,热闹又不起眼。沈庭扯了扯嘴角,问:“你不是很忙?”
夏暝烨赧然道:“忙里偷闲么,庭哥?我如今,也没有其他亲朋故交了。”说着流露出几分落寞来。
明明如今身高相仿,他微微低头抬眼看沈庭,眸中冒着泡似的喜悦和期许,有点像眼巴巴等投食的小猫仔。
沈庭不期然看到七年前抓他衣角的夏小公子,有些心软,又因这心软而更加躁郁。
袖刀在右手腕无言地泛起冷意。
他定下心。
沈庭蓦然笑道:“行啊,不过先说好,吃饭喝茶聊天都行,不上酒。”
稀奇事今年格外多,他居然也有说出最后三个字的一天。
夏暝烨笑得灿烂,有尾巴的话大概能摇出残影来,他欢喜应下,又有些迟疑,看看沈庭,看向院墙,欲言又止。
沈庭平心静气,说:“我就等你尽地主之谊了。”
言下之意,打消了独自出去逛逛的想法。
——既然人家特意来阻挡他出大门,他这远来好客,怎能让人为难?
再说……今夜之后,也无所谓出不出门了。
夏暝烨双眸极亮,显出十二分欢喜,他上前一步,还待再说,远远有侍女行礼,道掌事们有急事求见。
只好先走,他一步三回头,脚下生根似的黏糊。
沈庭抱臂瞧着,朝他做了个打坐的姿势,示意自己等下不干别的,就呆在房间里打坐。
夏暝烨抿唇抿出一道上弧线,止不住欣悦之情,这才脚步快了些,终于消失在客院门外。
接下来,应该无甚打扰。沈庭转身回房。
他神色清淡,殊无意味,略看了下自己右手腕,眼底渐渐凝然。
你很期待今夜么?
我也期待。
刚入亥时,夜色侵袭已深,远远近近灯火如萤,弦月妩媚地藏身云纱后,星子黯淡,偶有微风拂过,有气无力。花木扶疏间细微的沙沙响,人走过,就悄摸停一会儿。
静极了,整个大宅仿佛只有他和领路侍女在行走,沈庭闲聊似的问:“巡夜的护卫都放假了?”
侍女弯腰提灯,恭敬回答:“婢子不知,许是主子吩咐绕远了。”
无论沈庭问什么,她的回答如出一辙,恭敬、疏远、无错漏。
沈庭心知再多问也就这样,不说了,两人沉默地走向小花厅。
侍女脚步一错,在接近小花厅的最后一个拐角岔开。
哈,今夜还换地方了?
沈庭本不在意,跟着走,越走越纳罕,打破寂静,笑问:“这是去哪儿?”
侍女回道:“青池居。”
沈庭:……
那不是夏暝烨住的院子吗!
他脚步一顿,侍女立刻随之停下看他,眼神探寻。
沈庭若无其事继续走。
在哪里都不重要。
嗯,不重要。
院门近在眼前,侍女双手递来灯笼挑杆,只道下人无允许不可入内。
规矩真大,小时候也没见他这么麻烦。沈庭暗忖,接过挑杆,侍女再次行礼,捯着碎步退后,转身离去。
原地只剩沈庭,面前一扇安静的院门。
夜风又起,一根发丝擦过鼻尖眼尾,碎碎地痒。
沈庭松松脸色,推门而入。
院门无声而开,站在院中的人同时侧首,正是夏暝烨。
灯笼轻轻晃,在他脸上光彩水波似的荡漾,夏暝烨逆水而行,接过沈庭手中灯笼,看也不看随手一放,眸光比深水更静,更暗。
沈庭在里面只看见神色冷淡的自己,他笑起来,说:“总算能光明正大走进来了,可比翻墙偷闯轻松。”
院子里某种水雾弥漫一般的气息霎时破裂。
夏暝烨也笑,双眸微弯,显然也想起当初,他问沈庭:“脚踏实地的滋味如何?”
沈庭在这院子里待的大半年,几乎一直居高临下——待在房梁上。
沈庭一语双关:“你长高了。”
七年前,他俯视为了长高捏着鼻子喝牛乳的小公子,七年后,他平视和自己一般高的夏暝烨。
时光迅捷,沈庭从不回头,此时也生出一分模糊感慨来。
他坏笑着问:“现在还喝牛乳没?”
被打趣儿的夏暝烨有些无奈,坦白道:“这种东西……自打我开始节节窜高,就再不搭理了。”
他示意沈庭落座,自己也坐下,分茶推盏。
先前说好了要过子夜,这顿宴席开的晚,不以饭食为主,青石桌上摆满了各类精致点心、蔬果、肉脯等,茶壶瓷杯呼着白气。
沈庭傍晚已经垫过肚子,不怎么饿,他细嚼慢咽,生平难得吃相这么文雅,心想:没酒的宴饮就和泥巴捏的糖人一样,样子货,纯摆设,没滋味。
他决心早定,此时便极富耐心,和夏暝烨有一搭没一搭随口聊着,从江湖近来动向、南沚风土人情、夏家这几年大小事务……杂七杂八,夏暝烨颇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沈庭问了,他回答得仔仔细细,沈庭不问,他也言辞散漫无所遮蔽,哪怕沈庭对自己的事总是岔开,他也不以为意,没察觉似的,照旧说哪儿坦诚到哪儿。
话题渐渐移到七年前那一场奔逃,过往惊惶在时光冲刷下柔软纤美,沈庭想起来什么,笑意深深染至眼底,说:“你也真是实诚,说百倍就百倍。”
夏公子成功回家,他担惊受怕大半月,到底有惊无险,是整个夏家唯一毫发无损的人。待一切收拾完好,便叫人暗暗去秀河,给玉婵送了满满一箱金元宝。
那阵子玉婵走路都是飘的。
夏暝烨拿起茶杯,白雾轻悠悠缭绕了眉眼,遮得目光意味模糊,捉摸不定,他说:“雪中送炭,有言在先。何况,那是你朋友。”
话音未落,他略微低首喝茶,朋友两字就格外轻散,刚出来就湮没齿间。
沈庭眉尾一挑,他耳力甚佳,还是捕捉到了这两个字,蓦地,一点破碎的记忆浮上心头——
昨晚睡前,似乎也有人更加低柔地、挨得极近地问他,和玉婵是什么关系。
他拿起一块糖花糕,就茶吃了。
还是压压酸味吧。
青池院院中花木不繁,草叶不盛,最显眼的是左侧一方池子,占了院中近半面积,灯火下,偶尔有小鱼滑动的涟漪,岸边零星光点四散,是萤火虫。
一时静默里,两三点碎光漂浮半空,悠悠而来。
沈庭预感到了什么,眸光扫视,就见其中一点光芒晃晃飘飘,朝他来了。
终于悬在沈庭额角处,几厘之遥。
不等沈庭动作,夏暝烨一掌挥出,握拳,笑道:“不怕人的小东西。”他松开掌心,那光点忙不迭飞走了。
“看来它不大喜欢我。”
“怎么会,你是它东家。”沈庭搞不懂这突入的小东西是什么意思,静观其变,由夏暝烨发挥。
夏暝烨果然动作,朝这边一倾身,靠近,边问:“它咬你了么?”
沈庭略做避让,没让开多少距离,夏暝烨抬手,将将停在沈庭眉尾,指尖与皮肤只隔了一根发丝。
他似在叹息:“是这里,我没记错……青色的。”
那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