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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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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花船三层那夜,夏公子小动物似的凑近,沈庭四两拨千斤,信手拨开没太在意,毕竟春香迷图从来乱欲,到了年岁的小子蠢蠢欲动不算个事。

    眼下温热的呼吸扫过眼角眉梢,却再不能认为是少年懵懂。

    沈庭颇觉异样,难道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不能吧。

    他想一笑置之,另一个人的气息却无孔不入,刻意起身躲开似乎过于大张旗鼓,心神电转,沈庭回视夏暝烨,问:“记性这么好,清心咒可还会?”

    说完自顾自念起来,静谧闲雅的院子陡然平地起梵香。

    他念的专注,一字字一句句念完全篇,还喝杯茶润润嗓子,喝完了往桌面一放,当,清脆一声响。

    夏暝烨收手坐回去,凝在唇角的淡淡笑意忽的加深,执壶给他添茶,说:“怎能不记得,我时常颂念。”

    沈庭这次不再任他起题,主动开论,竟说起佛门逸事来,什么南北两寺东西四宗,如何招收遴选新弟子啦,这一代主持、高手、在外行走的弟子啦,等等,他说得起兴,夏暝烨听得认真。

    终于他暂停下来喝水,夏暝烨趁隙发问,很是好奇:“庭哥对佛门很了解?”

    晚刀和佛门,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毫无瓜葛。

    “谈不上,”沈庭笑笑,说,“世间不止皇家和世家,门派同样举足轻重,佛门么,多的是人聊,我听过几耳朵。”

    他半抬头看了看天,云纱不知何时散远了,夜空依旧黑得浓稠,偶尔一两点星子微闪,唯弦月当空,镶嵌精美。

    “到子夜了?”

    “好像是的。”夏暝烨讶然,仔细看了看角落里的百刻香,一日已经燃尽。“是,已经过半。”

    那就已经到了四月初九,沈庭举杯道贺,以茶代酒,两只杯子叮当一碰,各自饮尽。

    按说今夜到此,再坐会儿就该散了,沈庭却坐得稳当,略调整了下姿势,正对着夏暝烨,腰背亦直,是个有话要说的姿态。

    夏暝烨:“庭哥?”

    他也坐正了。

    “七年前我揭了夏二姑的榜,看顾你半年,护卫身侧保证安全。”他顿了顿,泛起一丝笑纹,“我自认为做事尽心,对你不差,最后银货两讫,称得上宾主尽欢。”

    夏暝烨重重一点头,十分诚恳,说:“那时家中大变,唯我毫发无损,绝非银两可以尽数抵消。我、我和姑姑一直感激庭哥,不敢或忘,只是你这些年行踪飘忽,不喜招摇,我……不好打扰。如今你终于来了,我、高兴。”

    他定定神,轻声重复:“庭哥,我高兴极了。”

    然后温声询问这几日住的可好。

    沈庭自然说好,的确好,衣食、住所几乎事事如意,样样合心,显然是主人细细关照过的。

    夏暝烨眼眸渐亮,脱口而出:“庭哥,夏管家背后极可能还有人,眼下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我想请你留下来一段时日,和当年一样陪……帮我。”

    沈庭垂眸不语。

    夏暝烨急急补充道:“酬金尽管提。”

    “于情,于理,于财,”沈庭终于开口,“真是难以拒绝。”

    他抬眼直视夏暝烨,感叹道:“好个温柔乡,其实还是要我对你动情吧?”

    话音未落,按在右手腕的左手撤离,袖袋里传出石头尖细的惊呼——沈庭右手携雪光而起,如大江溃堤瞬息奔涌,一刀斩出。

    夏暝烨缓缓低头,两指宽的袖刀没入了他左胸心脏处。

    可没有血,甚至毫无该有的肌肉阻隔感。

    他忽的轻笑,笑声渐大,一抬首锁定沈庭,这笑意眼神和先前这几天殊为不同,直朝沈庭血肉里咬似的,他声音低柔,并非疑问,说:“你察觉了。”

    沈庭立时拔刀而退,见夏暝烨伤处毫无血迹,甚至不像个伤口,纸面上划了道口子似的,凝神细瞧,口子周遭隐约虚幻,透明水波一般。

    这是情理之外预料之中,沈庭着实懒得继续配合演戏,凉凉道:“破绽比筛子还多,什么蠢货瞧不出。”

    言下之意,用这些破绽来蒙他的,可不就是蠢货。

    不待回应,沈庭抽出袖袋,朝桌面一扔,石头滴溜溜滑出来,一半栽进千层酥里。

    沈庭冷眼看向一人一石。

    石头惊呼之后就陷入沉默,夏暝烨温和问道:“你不怕?”

    难道石头的重重威胁之语,他一句也不往心里去?

    沈庭冷嗤一声。

    哪有什么幻境需要里头的人“爱上某人”才能解?是多聪明的阵法啊,还能测准阵中人的心事!

    破阵的关窍只在阵眼,从来如此。

    或者说,“一定要爱上夏暝烨”是布阵的原因,却不是破阵的关键——杀他才是。

    沈庭横刀在前,反问:“还要继续?”

    夏暝烨低低一叹,无奈、惋惜、淡淡的释然,他说:“罢了。”

    石头渐渐生光,慢慢闪了又闪,石桌摇动,青池沸腾,萤火虫爆发绵密如海,远近灯火四散如金屑,空气也莫名泛起涟绮。

    悄无声息里,天地梦幻泡影般遽然破碎,恰似流萤飞去天光外。

    沈庭眼中一切,包括自己,都成了一团不断揉搓的宣纸,越发混乱,毫无知觉。

    他眼前一黑。

    似乎是很长的岁月,又似乎只是一瞬。

    有光。

    是阳光照在眼皮上。

    他睁开双眼。

    一个稀糟破洞大喇喇杵在上方,稀薄晨光拧成光柱刺进来,照亮身周小块地方。

    尘土遍布,一片狼藉,根本看不出原样。

    沈庭眯眼细看了会儿,终于将幻境中数日经历的种种和真实情况分隔开——

    这里是掬兰院,夏家前代家主夏昀兴的居处,夏暝烨这次请他来处理煞气裂缝的地点。

    幻境中,这里完好无损,清静自然。

    事实上,一场混战到了尾声,整个小院被炸成了废墟。

    左前侧角落里,破碎的木板砖石下,还隐约压了只手,大概是先前夏管家带来的死士。

    而他就躺在废墟里。

    等等,就他自己?

    “醒了?”头顶传来低柔声音,脑后也传来轻轻震响,一下,一下,又一下。

    是心脏规律均匀的跳动。

    沈庭略微抬头,就见到了上一刻还在刀兵相向的夏公子。

    他还躺在人家怀里。

    沈庭:……

    难怪,此间都破烂成这般尊荣了,他躺的还不难受,感情是有个人肉垫子。

    沈庭直欲起身,第一下顿觉全身无力,他心里一冷,还以为怎么了,一瞬间翻起无数想法,好在第二下恢复了正常力气。

    他撑地半坐起来,挪开。其实也挪不了多少,屋顶和墙壁业已相亲相爱难分彼此,全屋融化,处处坍塌,他们身处之地只是一方小空间,大致三角状,勉强能塞进三个人。

    现下两个人,相对还算富裕,不至于面贴面,但想走两步,或直起腰,那是目测就不可能。

    夏暝烨收回手,刚才他半坐着,将昏迷不醒的沈庭紧紧搂住,一手环腰,一手按在脖颈,几无间隙,此刻怀中一空,手一时还维持原先姿势,滞留一瞬,这才若无其事放下来。

    “你放心,家里除却夏管家的人手,也有不少我的心腹,此时已经在清理了。”

    他声音微哑,没有了幻境中刻意向自己小时候学习的隐约天真纯然,显得沉稳许多。

    层层碎块堆叠之外,隐约传进来嘈杂人声,混着各种响动,印证了他的话。

    也对,夏暝烨不仅仅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他早就自己当家做主了。

    沈庭明白过来,幻境里谁不在装模作样?

    他抬手摸摸自己脖子,完整无缺,也没擦下来血迹,好像他被那枚铁片划伤也是假象。

    不对,有血,衣襟处就有流下来的血痕,只是伤口消失了,脖颈皮肤也尚算干净。

    身上各处还有些细碎伤口,衣服早成了旧咸菜,青青黑黑夹杂黄土与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不过这些都没啥。

    沈庭一边检查自己,一边仔细环顾四周,问:“不能自己出去?”

    夏暝烨靠在身后一块木板上,笑了笑,“那还得等一会儿。”

    沈庭先是不明所以,随后脸色难看起来,他身体看似正常,内劲却断断续续。

    若说平时内劲如涛涛江河连绵不绝,此时就是凄凄惨惨干旱之际的小溪流,眼见要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也一样?”

    也是,夏暝烨好像有点洁癖,能走,不会留在这破地方。

    夏暝烨也受了伤,一身玄色锦袍处处裂痕,露出里侧的织金雁行图,不少地方尤其袖口处染着大片血色,他淡淡一笑,以眼神示意沈庭。

    他右手边不远处倒了个檀木盒子,木盖揭开,露出一枚半透明浅金色石片。

    “问它。”

    何其眼熟。

    沈庭一把抓起狠狠举高。

    “马上就好了!”石头尖叫道,“谁让你硬要提前出来!”

    它嘟囔着,很是不满,“一时半刻的适应症,已经很占便宜了好嘛……”

    沈庭唇角上勾,毫无温度,“仙使?”

    石头焉哒哒地嘴硬:“也没什么差别——你为什么能猜到?”

    简单起疑心就算了,在夏暝烨右臂伤口验证了它“同生共死”的威胁之后,沈庭竟还敢暴起出刀?

    那一刀完全是冲着取命来的,毫不迟疑。

    若是猜错,等于找死。

    沈庭自然不会找死,他只是非常确定。

    夏暝烨也微微抬起下颌,像溺水之人盯着上方水面的浮木,又像奄奄一息的野兽锁定滴血的骨头,他看着沈庭,是个笑模样,说:“你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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