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梦醒
花船转弯是在秀河一端无人处,几乎出城,两岸再无楼阁,河面宽阔不少,灯火已远,只有船内丝竹依旧悠悠。
船后连灯也无,仅剩依稀月光照在粼粼河面,哗啦轻响,麻绳断开,小舟顺水而下。
里头放了两个稻草人,蒙了层灰布,黑暗里难以分辨。
也不知有没有用,聊胜于无吧。
岸边树下,高大黑马低低嘶鸣,刨了刨蹄子,沈庭安抚地摸了摸它脖子头颅,示意夏暝烨上马。
或许是前路将明,又或是最糟糕的时刻已经经历过,夏暝烨坐在前方,呼吸稳定,手也没颤。
花船掉头渐行渐远,小舟早已无踪,沈庭轻轻一拍马脖子,于风中疾驰。
至清晨,明光大放,水雾蒸发,河面渐起浓纱,纱中一道黑影掠过。
夏暝烨已经反身而坐,倚着沈庭,勉力保持清明,问为什么不走水路,要快许多。
这次回程比来时轻快些许,可再轻快也不如顺水流下。
沈庭一脸惫懒,慢慢打个呵欠,提醒小公子,茫茫江水,船若被凿了底,你是能飞天呢,还是能遁地?
夏暝烨一愣,他出门经验是少,人却不笨,立刻懂了:沈庭轻功虽好,在大江上遇上事也只能保证自己脱身,带着他,非走陆路不可。
他靠着沈庭胸膛的侧脸慢慢用力,紧贴着,半晌不语。
沈庭耳旁只有呼啸不绝的风,他心知夏小公子大概是被打击到了,于是腾出一只手拍拍怀中人的肩背,说别想太多,坐稳了。
前方入山林,不像平原大道一览无余,必得磕碰起来。
夏暝烨突然开口,说:“庭哥,我把咱俩绑起来吧。”
嗯?沈庭不置可否,按说绑着有利有弊,好处么,不容易摔下马,同时,多少有点阻碍行动。
可夏暝烨这会儿能拿什么绑?
有一丝极细的线缠上腰,触感微妙而明显。沈庭一惊,还以为是遭了暗算,可四方无他人,他霍然低头。
夏暝烨仰视着他,小脸绽开一个温顺的笑容,略带讨好炫耀之意,“庭哥,这样够了吗?”
不等沈庭回应,他眼眸半垂自言自语:“不够。”
丝线霎时疯长,自腰间向上,蔓延至胸膛、肩膀、脖颈、手臂,向下,臀、腿、足,全都裹得严严实实。
血乌丝成功结网。
夏暝烨双臂展开,紧紧抱住沈庭,他还是一样的笑容,然而眼神沉暗,炫耀讨好之意消散,莫名变得狂乱,透出野□□择人而噬般的危险。
“庭哥……”他喟叹着拥抱,身上亦有丝线若隐若现,可见是一样的裹缠,“这样才够。”
沈庭内劲勃发,却发不出一星半点,右手用力,可袖刀也被颤紧,动弹不得,黑马不再前行。
不,不止是马,风平林静,周遭一切都恍若凝固,只有两人身上的血乌丝越缠越紧,几乎要陷进血肉中,欲将两个猎物都搅碎成末,自此浑然一体,无可分辨。
沈庭近乎毛骨悚然,血乌丝网……血乌丝网!
叮——
他翻身而起,袖刀划出雪亮肃杀的一线,近处忽的清泠泠一声响。
……
似神魂震动,沈庭这才分出知觉,环顾周遭,一片寂静,屋里陈设雅致,床帷鼓动未已。
他在夏家客房中。
叮!又一声响,叮!
是床帷起伏时触碰到左上角的琉璃小坠,沈庭抬手捏起,放开,弹了弹,琉璃坠子叮铃啷当,清脆悦耳。
……那是梦?
是梦,回忆的梦。
沈庭忍不住回想,越想越是疑惑翻涌,太清晰了。
不比先前两次,或混乱或短暂,这次的梦境活像是把他重新扔回当年,原样重走一遍,一切人事物历历在目。
只除了最后一点儿,他明明记得当时并非如此。
回程路上有惊无险,倒是在林间颠簸不止,夏暝烨左歪右倒,干脆把自己牢牢捆在马上,他见了夏暝烨身上蔓延出来的密密细丝,又好笑又奇怪,问这是什么。
这才知道是血乌丝,夏二姑送的防身礼物,亦是先前小公子夜惊攻击那一次,在床上铺开缠丝阵的东西。
沈庭那会儿也没把血乌丝当回事,应该说,他就没在意夏暝烨的功夫如何,横竖远不如自己。
他瞧着惊变后短短数日里成熟不少的夏小公子,心里毫无警惕,只生出一点爱怜。
这点难得的爱怜在完事离开之后就湮没无痕,他不再想起夏家或夏小公子,偶尔听到,也只听听就罢,和以往的任何主顾一样。
哪能想到现在这一团糟心烦恼。
沈庭按按眉心,他猜到一定会又梦见些什么,可这回的梦已经不能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了,多年不提的旧事被迫重温,这滋味着实难以言表。
……啧,他居然还能记得。
轻轻敲门声响,小侍女细声细气地询问,公子可醒了?
大抵是送水。沈庭正要开门,余光一瞥,嘴角一抽,他退回床里,拉好帷幔,确定遮盖完全,才说请进。
然后低头仔细看,满心跳脚的猫。
碎金似的阳光融成水,透过轻薄床帷洒进来,均匀洒了沈庭一身,包括凌乱衣襟下的皮肤,青红痕迹暧昧刺眼,他定定看了半晌,一时脸热,重重一拍脸,立刻回想昨夜睡前。
可记忆仿佛被搅碎了,水中捞月般越捞越朦胧,沈庭努力去捞,堪堪捞出一些转瞬即逝的碎片:滚烫的亲吻、不可推拒的重量……
好在这些痕迹没往下,沈庭心头微松,也对,他虽然醉得莫名,却是真醉了,哪里能成事。
蓦地,针一样刺出来某个猜测——夏暝烨?
不不不,他身上没别的异状。
……再说,沈庭按中脉搏,暗道,如果他真的做了,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此刻不可能还坐得起来,指不定得呜呼哀哉见阎王。
沈庭哭笑不得,头顶悬剑不知何时取命,居然也能用来自我安慰,绝了。
他这是什么好运气!
沈庭拿过外衣穿上,拉高领子,扣好腰带,仔细整完,确定没露出来多余的,这才下床。
小侍女已经放下水盆,在腾腾热气旁收拾帕子又点香,整个人似只娇小软糯的粉团团,小脸又圆又白,刚出炉的包子一样鼓着,腰肢却纤窄。
总之,力气甚小,不可能是昨晚那人。
见到沈庭,她连忙福身,脆生生的招呼,说现下刚过辰时三刻,边说边端来早饭。
沈庭都来不及插上一句话,几样饭食菜品都摆好了,他匆匆吃完,问她,昨晚是谁送他回房。
小侍女迷惘摇头。
门吱呀关上,房间里只剩沈庭自己。
他沉气凝神,走到角落大铜镜前,镜子等人高,大概是新打磨过,光可鉴人,纤毫毕现。他拉低衣领仔细一瞧,果然,脖子上浅浅停驻着好几枚印子,往下更是颜色浓重,再往下,稀稀拉拉渐至于无。
半身斑驳,招摇又讽刺。
等等。沈庭蹲下身,拉下袜子上沿一瞧,脚腕上赫然一圈印痕,大剌剌的乌青指印。
……气性再大的侍女,也握不出这样的印记。
还能是谁,还能有谁?他按住额角,感到虚幻的偏头痛。
沉默几息,沈庭直起身,抖抖袖子,一块巴掌大小的薄石片滑落手心,指尖轻敲,音色比琉璃坠子更加清透。
“别敲了。”石头闪了闪,不满道。
“你还在啊,我当你晕过去了。”
“呵,我又不是你们这种凡人。”
“所以,你不需要休息、睡眠?”
“差不多吧。”
沈庭轻笑,眼底毫无笑意,说:“很好,昨晚发生了什么?”
石头毫无反应。
“侍女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石头继续装死。
沈庭双手捏住石头两端,轻柔似自语:“颜色浓了些,里面出问题了?”
手指用力,作势要掰。
石头急急闪烁,哎呀一声,无辜道:“我不知道呀。你一直把我放在袖袋里,我……”
卡壳了。
“继续,”沈庭淡淡道,“说。”
堂堂仙使,一层布就遮盖了?那之前它哪来那么多戏!
石头闪了又静,静了又闪,支支吾吾,沈庭冷笑一声,拿高了正要摔,恰恰好,门再次被敲响。
敲三下,有力、稳定、不疾不徐,和来过的侍女都不一样。
沈庭猝然侧首,右手几乎按捺不住。
“庭哥,听说你已经起了?”
夏暝烨。
沈庭垂眸片刻,收回石头,整整衣襟,镜子里一切如常,哪里看得出衣裳下一片狼藉。
他打开门,看见比回忆中长大七岁的夏公子。
夏暝烨眸光柔亮温和,羽毛似的往沈庭身上一扫,既看的清晰齐全,又不至于让人恼,神情语气也是温文有礼的,“庭哥睡得可好?昨晚你醉得厉害,我叫人熬了醒酒汤来,你偏不肯喝。”字字含笑,关心得明明白白,最后一句若有似无的埋怨,带出一点嗔怪之意。
沈庭忍不住嘴角一抽,他还心怀一分侥幸,现在正主自己过来挑明了,看这架势,还想邀功呐。
他装作不明所以,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讶然道:“是你送我回房的?我还以为是哪位姑娘,正打算找人道谢呢。我很少喝醉,也不知昨晚怎么就倒了。给你添麻烦了。”
“庭哥以为是谁?哦,昨晚送醒酒汤来的,的确是家中仆婢,庭哥若想见,我这就叫她来。”夏暝烨笑意纹丝不减,“若是喜欢,带走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