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逐恶
沈庭不明所以,但“春潮”……还是在花船上,听起来似乎不大正经,他认真回想,说:“我没点香,你知道的,这些精细玩意儿我一窍不通,但是他点了,就昨天,闻起来凉凉的。”
被沈庭一指,夏暝烨也很莫名,点点头,解释道:“我昨天整理包袱,见木柜里有香盒,就用了。怎么了?”
最后一句是问玉婵。世家大族用香和吃饭一样频繁,他自小所见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问题。
玉婵似笑非笑,道:“这屋子给了您住,一应陈设自然随意,只是事有别情,我得多问一句,您怎么用的?”
夏暝烨看了眼沈庭,回忆着慢慢道:“昨天下午搬过来,我让送茶水那小姑娘点的,后来,晚上,我自己加了新的。”
他眼神征询,迟疑着问:“我虽然没动手过,可看过无数次家里人点香,想来没弄错?”
玉婵快步走进内室,打开木柜,拿起香盒揭开盖子,一看,柳眉轻挑,又拿起香炉同样检视,说果然。
她忍俊不禁,对还一头雾水的两人道:“不是点香手法的事,在这香本身,瞧。”
天光大放下纤毫毕现,沈庭凝神一看,香炉里灰烬有何异常他察觉不了,可木盒里两边香丸颜色有异,一深一浅,却是显而易见。
他不可遏制的想起昨夜乌龙,原来那一通折腾,就是这点子香搞的?
“两种香?”
玉婵觑一眼夏暝烨,柔声解释道:“一种叫冷水香,清淡宜人,略有提神之效,另一只颜色深些的,叫春潮香,香味也近似,只是,不提神了。”
她咳嗽两声,继续说:“差别太小,晚上光线昏暗,若不注意便瞧不出来。”
花船上的姑娘丫头们自不会弄错,可夏暝烨哪里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玉婵讲的委婉含蓄,可别说沈庭,夏小公子也明白过来,春潮香恐怕是做“生意”时助兴所用。
他脸色乍红乍白,煞是精彩。
沈庭拍拍他肩头,递给玉婵一本书册,“喏,拿走拿走,那劳什子春什么香也拿走——我还以为是这图闹的。”
原来还有香味加成。
玉婵抿唇一笑,收起书册香盒,“都是我的不是,等下就送盒新的来。”
待玉婵离开,夏暝烨依旧默不作声,沈庭当他还在害臊,打算把窗户全打开吹吹风,手刚挨上窗沿,便听他问:“那你呢?”
嗯?
夏暝烨与他对视一瞬,又低头错开视线,坚持问道:“庭哥……没感觉?”
沈庭嗤笑一声,“你问我?”
他打从出生起就暗毒刻骨,别说区区助兴之物了,鹤顶红灌进肚子,大概也就催个吐,不过这点破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沈庭懒懒道:“习惯了,也就你这种青瓜蛋子受不了,这么一点子香料还忒大反应。”
夏暝烨虎着脸,一转身打坐去了,背影都透着气性。
诶,沈庭纳闷,这是又怎么了?
哦,他耸耸肩,青瓜蛋子嘛,脸皮薄嫩,恼羞成怒了。
沈庭对哄孩子毫无头绪,为防越劝越气,干脆任他自个儿生气去。
及至中午,小丫头送饭来,还有位婀娜多姿的佳人,往门边柔若无骨地一靠,递过来书册和香盒。
“瞧瞧,也不知是什么金贵物件儿,包的忒严实,玉婵千叮咛万嘱咐,好像这几步路我能走错似的。”她曼妙地打个呵欠,目光盈盈,“我就说,玉婵姐姐,好姐姐,我呀,这船上哪儿都能错,就是三楼错不了——我可盯着要搬来,却叫人轻巧截了胡。”
五指纤纤,指尖寇丹鲜妍红润,她一抬手,按在沈庭胸膛,“这抢我屋子的人,也没我大呀,嗯?”
沈庭哭笑不得,退后两步避开手,正待开口,夏暝烨当先一步走来,冷淡道:“是我要住。”
他眼神淬冰似的,寒凉一扫,已经认出这是刚来那晚,大厅里招呼沈庭的女子。
“好了茗依,”沈庭将东西放在桌上,示意夏暝烨检查,显然,无论书籍或新香都是给他的,继续对女子说:“这位呢,是玉婵的大客户,眼珠子,你正经点儿。”
茗依睨他一眼,看向夏暝烨,神色恭敬许多,一福身,“您瞧瞧,要是没问题,奴家就回了。”
夏暝烨只说了一个字,可。
沈庭送她到门口,跨出一步,茗依停下来,压低声音,“好大的派头,那一晚见,我还以为只是你押的活镖。”
“差不多,横竖来头是挺大,你少打听。”沈庭语含警告。
“听听你这话,我是那多嘴的人?”茗依轻哼,打趣儿道:“新花魁留新豪客,这嫩生生的小肥羊……好哥哥,你仔细着尝呀。”
沈庭笑骂:“胡闹,你别来了!”
茗依低低笑着,留下一句“好好伺候哟”,穿花蝴蝶一般飞走了。
沈庭松了口气,关门,一回头,夏暝烨布好碗筷,正襟危坐,目光直直刺来。
……听到了?
沈庭回想了一下刚才对话,莫名有些心虚,世家大族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大概从没听到过此等粗俗下流话。
夏暝烨点点桌面,“吃饭。”
意味催促,但没有一分不满。
沈庭脚下一顺,既然夏暝烨没表示,那这……就过去了吧?
指不定没听到。
他从善如流坐下来,绝口不提。
下午,夏暝烨专注书册,是玉婵整理或紧急搜集来的情报,沈庭也一起看,不过他对夏家旧事无甚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只挑着最近动向。
突然,外间木门被敲响,急促不已。
真出事了,玉婵能拍出砸门的动静,或者直接撬,可要没事,怎会这么敲?
沈庭电光石火间已有猜测,他起身,对夏暝烨道:“没事,与你无关。”
果然无关,小丫头急急一说,是来请沈庭下楼帮个忙。
秀河号称天下第一风月之地,经营多年,自成规矩,花船不点灯便是不迎客,点灯么,默认入夜后,若有人想白日上船,最好提前定下,否则就只能碰运气或者硬砸钱了。
那要有人非得白日上船,不预订不花钱,硬叫手下砸开门呢?
这种不解风情不讲规矩的恶客也有,虽然少,说到底不稀奇。至于结果,要么不够硬,被店家打手横着丢出去,要么太硬了,店家赔着笑供祖宗,求个息事宁人。
沈庭和玉婵熟识这几年,类似的忙早帮过,轻车熟路,一听小丫头三言两语,已在脑中把事情勾勒大概。
只是,他如今不是无事一身轻。
夏暝烨快步进了内室,几息后再出来,全身罩了个大斗篷,从头到脚严严实实,不露分毫,旁人一看,别说夏家公子了,是男是女都琢磨不定。
“我站门口。”他言简意赅。
他站在这屋子大门处,沈庭在一层大厅,能随时抬头确认他踪迹。
这就两全了。沈庭摸摸他头顶,打定主意速战速决。
这几日玉婵没开放三层,对外只道有贵人全包了——这话其实也没错,此时只有沈庭和小丫头的匆匆脚步声。
二层则是姑娘们所住,眼下大半木门都悄悄开了条缝,探出一只满含担忧的美目。
眸光所指正是一层。
一层大厅在白日里只有丫鬟小厮们打扫,不复夜间推杯换盏的热闹。此刻,大门半敞,擦净摆好的桌椅东倒西歪,丫头们早早躲上二层,两名小厮缩在角落,鼻青脸肿。
七八个青壮男子气势汹汹站在中央,为首的一脚踩在戏台边沿,斜着眼四下一扫,冷哼道:“怎么,你们管事的上坟了?还不来!”
他身后嬉笑声起,“怕是腿还软着呢!”“见了大哥不得软成水了去!”“管事的都什么年岁了?可别寒碜咱!”
……
帮腔的越发污言秽语。
沈庭心里飘过一个念头:夏公子听了,不得捂耳朵?
这么一想,他微微抬头,余光上沿,夏暝烨就在门口,双手下垂,身形和分别时不差丝毫。
嚯,他想多了。
沈庭故意踩得重,脚步声声清晰,叫他来的小丫头在二层就藏起来了,小厮们见楼梯上有人下来,忙不迭又躲远了些,瑟瑟发抖。
几双眼睛往楼梯一看,就是一愣:居然才一个人?
哄然大笑,有人故作夸张捂着肚子,“不是吧,这船上管事的是个男的?”“你确定是个男的?没准儿天生缺件儿!”“那得脱了裤子才知道哈哈哈……”
沈庭心平气和,走到前方,和这几人隔着戏台,想了想,他踏上去。
他昂着头走,是为了时刻用余光确认夏暝烨身影,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嚣张。
为首那人收起笑意,一双细眼一眯,一蹬腿,也跳上台,问:“你就是管事的?”
沈庭决定多给玉婵一点面子,答:“我给管事的办事。”
细眼的笑容满是轻蔑,嘲讽道:“小白脸能办什么事?兄弟们今儿来也没别的,就是乐呵乐呵,钱照给。你滚回去叫能做主的来,要么,直接叫姑娘来也行,要最俏的!”
后头一句接一句的赞同,“喊姑娘来!”“不然老子上楼了!”
呵,钱真给的够,还需要这么唱戏?沈庭懒得分辨这些人是真不懂规矩还是故意来坏事,是纯粹横冲直撞上了船还是隔壁同行暗地里挑事,他慢条斯理挽起袖子,心想就这?委实不必拔刀——太委屈他的袖刀。
这姿态已是回答,对面几人也不做声了,整个大厅连带二三层只剩一片寂静。
下一刻,轻微风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