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缠
花船缓缓行过河面,水声将丝竹管弦送出很远,灯火人影俱都漫了层薄雾似的,轻轻摇曳,隐隐荡魂。
三楼屋子门窗紧锁,隔开一切喧嚣。
外间,桌上一盏如豆油灯,颤巍巍晃着,催人欲睡,沈庭轻手轻脚走过,他刚刚洗漱完毕,熄了油灯,走进内室。
内室帷幔重重,床帷也放下一半,暗香浮动,一点红烛。
夏暝烨正坐在小桌前看着书册,专心致志,目光无一丝挪动,右手边一沓宣纸,墨迹未干。
沈庭还以为他先洗漱,应该睡了,不成想还坐得稳着。
大概是玉婵送来的情报或书籍吧。沈庭一眼扫过,收回目光,他是不在乎夏暝烨何时睡何时醒的,大不了先打坐一会儿。
深深静默中,只有两道呼吸。一道缓慢绵长,是正在床边打坐的沈庭,另一道……
原本频率稳定,渐渐的,急促热切起来,隐隐躁动,无甚规律,而且,越发靠近了。
沈庭霍然睁眼,就见到夏暝烨放大的脸。
夏公子一手按住床沿,一手高抬,顿在半空中。
烛光抖了抖,悄无声息。
沈庭:“……有事?”
夏暝烨眼神莫名,画糖人似的黏糊,手倒是稳当,稳稳伸向沈庭眉尾,停在似触非触的那一刻。
他嘴唇微动。
沈庭能感觉到另一个人指尖的体温,却没有真的挨上,这情形可真有点诡异,稀奇,前所未有,他心情微妙,难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问:“你说什么?”
夏暝烨抬头侧首,整个人更近三分,他眼神好似要发烫,话语却是冷静的,一字字十分清晰,重复道:“你这里,有颗痣。”
沈庭:……他还真没听错。
“所以呢?”他耐心反问,“这颗痣得罪你了?”
夏暝烨不回答,视线微动,从沈庭眉尾移到眼中,再慢慢往下。
太慢了,小姑娘绣花也没这么细致,一分一厘点点描摹。
眸子里还带着点疑惑,仿佛看的不是沈庭这大活人,而是一道极其艰深复杂的难题。
沈庭八风不动,任他看去,可被看的不动分毫,看人的倒开始心浮气躁,夏暝烨越凑越近,近乎呼吸相闻。
沈庭垂眸,见他眼神显出朦胧涣散,一伸手狠狠一拍。
这一下毫不客气,夏暝烨被拍的往床上一扑,直陷进褥子里,他挣扎着起身,脸色酡红,双眼蒙了层水雾似的,清亮,又慌乱,游移不定,就是不朝沈庭的方向看。
“清醒了?”沈庭神情淡淡,朝他一笑,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你刚才干了什么?”
活像被下了蛊。
夏暝烨本能的头皮发麻,低头瞅他两眼,不敢直视,小声说:“就、看书。”
说着朝小书桌方向极快地一瞥。
沈庭顺势看去,小桌上不就是刚才夏暝烨正看着的书册?
他下床要拿,不料夏暝烨突然跳起来,动作敏捷得像只被火燎了的兔子,直冲小书桌扑。
沈庭:他还就非要看看是什么神奇书册。
他一手拿住夏暝烨后颈,一手当先夺过书册,高举,俯视着一挑眉,“就这个?”
然后单手翻阅起来,入眼就是一幅避火图,工笔细描,惟妙惟肖。
沈庭:……
大意了,他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木匣子没收走,这个出现了也……没啥好惊讶的。
沈庭手一松,夏暝烨游鱼似的脱身。
脸色红到极点竟转了白,他站直了看向沈庭,抢先道:“你很熟?”
哟嚯,小公子还学会倒打一耙了。沈庭很想问,我熟不熟它,与你何干?不过这话杀伤力不够大,所以他问:“第一次见?啧。”
他轻轻摇头,眼神轻蔑,唇角微微勾起,无一不在说:可怜的小家伙,没见识。
如他所料,夏暝烨又红了脸,这回不是尴尬,气的。
他跳起来就要抢书,沈庭偏不让他拿,左挡右挡。
片刻后,夏暝烨不蹿了,喘着气,直道:“不是你说要我长长见识?”
那现在挡什么?
沈庭哈哈大笑,把图册往他脑袋上一盖,悠哉回床,说:“逗你玩呗。”
夏暝烨眼里喷火,一旁小红烛颤了又颤。
沈庭笑吟吟,提议道:“蜡烛不够亮,再添盏油灯?别把眼睛熬坏了哦。”
接着目光朝小公子小腹下方一扫,他又道:“习武之人,记得惜身。”
说完他觉得自己可能说的太隐晦,于是补充:“你懂我意思?这种事你是到年纪了,不必刻意避讳,但也不要沉迷……”
夏暝烨张口截断:“我懂!”
眼中火焰烧完,他脸色板正,又恢复了平时模样。说完将书册合上放回桌面,就要灭烛睡觉。
沈庭从善如流闭了嘴,夏公子说懂那就懂咯,雇主最大嘛。
只是脑中不由想起了今天玉婵的言语,然后寻思:要不真找个姑娘来?
立刻否定了:不不不,不行,先不说夏二姑知道了恼不恼,到时候他该往哪儿待,旁边看着么!
那找玉婵再借几本图册?
也不行,小孩儿初识滋味,真沉迷了怎么办?若在家里,夏暝烨大不了当个纨绔,常见,可现在是个什么境地?!
沈庭当即决定,就当这事儿是个小小意外,没后续。
可沈庭忘了,有没有后续不是他说了算。
蟒蛇蜿蜒盘旋,贴身游走,紧紧纠缠,几近吞骨,压迫感直冲心脏,沈庭抬手欲击,却摸到一手温热。
这是人的体温。
内劲喷薄前一息悬停,他彻底清醒,睁眼一瞧,勉强看见了轮廓:夏暝烨八爪鱼似的缠了过来。
沈庭回想了一下在夏家的半年,他每夜瞧着夏暝烨入睡,睡姿很正常啊。
就算前几天一起睡,也是规规矩矩,入睡前平躺、手叠在小腹,躺棺材一样,醒来也是这姿势,不带变的。
可眼下,夏公子哪里有什么规整可言,他整个人都变成一坨牛皮糖了,快融化的那种。
沈庭推了推,推不动,非常怀疑他用上了内劲,不然怎么能缠这么紧?
你不让我睡,那我也不必客气了。沈庭伸手抓住夏暝烨肩头,用力摇动。
夏暝烨被摇的迷迷糊糊,惺忪抬头,他入睡前放下了另一半床帷,完全隔开了一方小天地,内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功力又不如沈庭,目之所及只有深深浅浅的黑。
还在夜里,没有其他动静,那就不是杀手之类的,他放下心,疑惑地问:“庭哥?”
目光摸索,还是没和沈庭对视上。
沈庭没好气道:“起开。”
夏暝烨这才意识到两人此刻姿势,愣了一下,冷水淋头似的清醒了,连忙滚到床里去,悄声道歉。
沈庭还能看见他在微微打颤,大概是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状,好笑之感压过了起床气,他调侃道:“是谁说‘我懂’的?”
夏暝烨僵住了,彻底凝固成石像。
沈庭心情缓和,语气也淡定了,笑道:“行了,害羞什么,又不是尿床——你知道不是尿床吧?多大点事,哪个男的没这天,说明你长得也不慢啊。”
夏暝烨还是不动弹。
沈庭咂摸了会儿,心下纳罕,奇道:“你该不会是头一回……?”
那这,的确是长得有点慢啊。
夏公子还是没反应。
毕竟是如今小雇主,脸皮又薄,得罪狠了不利于相处,沈庭尽量柔和道:“你不是说过,令尊也长得慢?我远远看过,身高大概和我差不多,可见你以后长得就快了。”
夏暝烨终于给了点回应,“嗯”了一声,细若蚊呐。
肯说话就好。沈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提议道:“你也知道眼下是多事之秋,麻烦随时可能来,这样子容易砸锅,我教你清心咒吧,提神醒脑没负担。”
他应该睡前就教的,沈庭心想,将一切小意外扼杀在摇篮之中。
“……是佛经吗?”夏暝烨清清嗓子,声音微哑。
他家里没人信佛,对佛经道文都是隐约听闻、不曾亲见。
“差不多吧,”沈庭一耸肩,“挺常见的,不避门户。”
若是秘籍要经,自然法不可轻传,小小一段清心咒就不必管这么严了。
悉悉索索细微声响,夏暝烨转身挪过来,躺好,板板正正,然后细声细气道:“谢谢庭哥。”
沈庭摸了把他脑袋,头发热潮潮的,暗道:让玉婵说中了,我这可真是在带孩子。
夏暝烨学得快,渐渐呼吸平缓均匀,应是睡熟了,可沈庭这么一通折腾,再见不了周公,硬躺到床帷微亮,起身。
天色已白,他推开窗户,清风凉意将满室凝滞空气一扫而光,侧耳细听,遥遥歌声如水草流波,飘渺着绵绵不绝。
一回头,夏暝烨双眸清亮,醒了。
沈庭打个招呼,问他听到了吗。
夏暝烨愣愣点头,旋即半坐起来穿衣,随口问:“这时候就有宴会了?”
他想起来什么,自己接道:“笙歌坊?”
昨日早上沈庭提过一句。
“记性挺好。”沈庭呵笑一声。
本是随意聊天,夏暝烨突然低落下来,默默穿好衣鞋,拿起一旁青衫抖了抖,一叠,朝沈庭走来,要往他身上披。
沈庭无奈,也不知夏公子吃错了什么药,非得跟一件衣服杠上,他干脆拿过来利落穿好,问满意了?
夏暝烨这才显出几分高兴。
沈庭暗道,毛病。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还有点高兴。
这就是做长辈的心情?沈庭不大确定,别说自己的孩子了,没影儿,他还是第一次和别家孩子相处这么久。
辰时玉婵过来,还打着哈欠,袅袅婷婷进了门,忽的脚步一顿,扭头就朝沈庭问:“你昨晚上点了春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