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共寝
玉婵闻言，冷冷一笑。
沈庭好声好气，说：“真要糟糕了，我一个押镖的，当然只能帮忙找个下家，你也知道夏家是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哪是能轻易全摆平的？他的身份……有人要杀，也会有人要保。你想想，要失败了呢，顶多到我这，麻烦不了你，要成了呢，不说夏二姑，他自己能不记好？能不承你的情？”
玉婵含讥带讽勾了勾唇角，嗤道：“要你说，放心吧，不看生意，我也不至于和个孩子过不去。哦对了，住宿费……”
沈庭利落道：“老规矩，他的算我账上。”
玉婵总算满意了些，然后上下扫视沈庭全身，眉头一皱，十足嫌弃地说：“你等下好好洗，洗干净。胡子也得刮掉！”
赶路数日，脸都只能寻隙搓一把，胡子当然刮不了。沈庭的胡子算长得慢的，也早早冒了头，一片青黑，整体么，邋里邋遢。
而玉婵生平所爱不多，就俩，一则钱财，哪怕是沈庭这样的老交情，来花船一概明码标价，折扣都不打的；二则干净，她对沈庭唯一不收费的地方就是帮着刮胡子，来一次刮一次，不拾掇干净不让住，愣是把习惯不修边幅的晚刀整得脾气全无，干脆自己刮好。
此刻沈庭依旧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应下。
住的房间太小也太远，沈庭直接和小厮将热水拎到小浴堂，夏暝烨已经困得不行了，脑袋一点一点，下意识跟过来，顿觉空气一清，振奋些许，他睁大了双眼四处看，“在、在这里洗？”
沈庭合上窗户，“嗯，第一次来小浴堂？”边说边把热水哗啦往木桶里倒。
夏暝烨愣愣点头。
想想也对，夏小公子独拥浴房一座，洗个澡一堆人服侍，恐怕从来没见过这种下人们公用的小浴堂，陈设简单，热水还得自己拎。
沈庭托小厮去房间拿包袱，一边笑道：“将就将就吧，今天算运气好，这会儿都要睡了，只有咱俩，不用人挤人。你要实在不习惯，回头找个好姐姐借个房间。”
姑娘们要留客，大套间里是带小浴房的。
夏暝烨立刻想起先前大厅里所见，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个赛一个喷着香，和家中侍女截然不同，他的脸红了又白，猛地摇头，睡意都摇走小半。
哟，还会害羞了。沈庭还要再说，夏暝烨快步走来，将他手边木架上香料拨开，只拿普通胰子。
沈庭想起他先前反应，了然，问：“闻不得香味？”
这间小浴堂属花船所有下人公用，男女分时进入，但香料是统一的，都得使。烟花之地，别说酒水燃香之物，跑腿的衣服都得应景带香。
夏暝烨点点头。
“可我记得你家里……？”从衣物到侍女，也是习惯用香的啊。
“没这么重。”
沈庭大致懂了，夏小公子哪哪都金贵，包括鼻子，挑剔。
小厮送来行李，沈庭谢过，打开包袱，除去银钱就是几件夏暝烨的衣物，足够换了。
他自己穿粗布成衣即可，夏小公子怕是习惯不了。
“会自己洗澡吧？”
夏暝烨握着胰子块，站在水汽升腾的大木桶前，迟疑地点点头。
沈庭抱臂看着，看他解个腰带都磨磨蹭蹭，天晓得要洗到什么时候，他看不下去了，两步走近，三下五除二把夏暝烨剥得赤条条，一下子按进木桶中。
非常利落，褪鸡毛似的。
他挽起袖子搓来搓去，嘴上道：“先说好啊，我也没伺候过人，弄痛了你就说。”
夏暝烨挣扎几下，挣不开，也就随他了。
沈庭还当他乖乖配合，一瞧脸色，拧了把脸：“怎么，不高兴了？你们大家族里的小公子都这样，不会自己洗澡不丢人。”
他要是没憋着笑，这话还更有说服力些。
夏暝烨默默看他一眼，更气了。
沈庭手欠，就逗他，挠来挠去逗小狗似的，夏暝烨止不住躲，又躲不开，边笑边气，成了一只不断漏气的小河豚。
沈庭嘴还不停：“还气不气，嗯？气不气？”
这语气活像盼着他继续生气似的。夏暝烨恨恨横他一眼，第一次眼带控诉，又飞快垂下，连着嘴角也往下探。
这小眼神还怪委屈的。沈庭良心发现，不逗了，只洗。
两人一个没自己洗过，一个没帮忙洗过，都是动作笨拙，终于洗完，水都凉了。
洗净了捞出来一看，水灵灵青果子一枚，沈庭很满意，擦干净套上里衣，把果子抱到一边小塌上。
浓厚睡意席卷而至，夏暝烨只剩一分清醒，还记得沈庭没洗，飘忽忽瞅了瞅，小声嘟囔：“你的水……”
沈庭摸摸他软乎乎的头发，低声道：“睡吧。”
夏暝烨下意识往他手心蹭了蹭，随即头一低，见周公去也。
剩下两桶温水，沈庭迅速清洁完毕，抱起夏暝烨回房。
夏暝烨睡得极熟，沉甸甸，被抱起来还扭了扭，动作很轻，他像是在睡梦中闻到了喜欢的味道，满意地抽抽鼻子，不动了。
灯歇酒尽，回廊寂寂，沈庭走过长廊，只听到偶尔自门后传来极模糊的暧昧调笑，还不如肩头小公子稳定的呼吸声清晰。
他心里一片澄明。
沈庭在透窗阳光中醒来，手臂发麻，他低头一看，夏暝烨缩在他怀里，一手紧抓衣角，睫毛随呼吸微颤，睡得很香。
坏心思一起，沈庭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小孩鼻子。夏暝烨大概是累坏了，这样也不醒，呜呜两声改成张嘴呼吸，不耽误继续睡。
啧，没意思。
沈庭抽出手臂和衣角，起身。
已经隅中，太阳逼近中央，窗户一开，风声比人声更大。
秀河的作息与众不同，清一色晚上点灯迎客，前半夜尤其热闹，白日则关门歇息，早上几乎无人走动，接近日中，才零零散散有些人气。
沉思半晌，听到动静，沈庭侧首，道：“醒了？起得太晚，你错过了笙歌坊的好嗓子。”
夏暝烨直愣愣盯着沈庭，片刻后揉揉眼睛，黏糊糊说早安，他还有点懵，问笙歌坊是什么。
沈庭把新衣服往他身上扔，顺口说：“青楼呗，秀河还能有什么地方。会自己穿衣服吗？”
夏暝烨被外衣埋住脑袋，点点头，衣服滑落，他笨手笨脚开始穿，越急越乱，便回忆着以往侍女们的动作，一板一眼学。
现在不着急，沈庭便束手看着，看他终于穿好，脚一伸，拨过去鞋子，说注意着点，衣服还有替换的，鞋子可没有。原本他脚上那双乌七八糟，好在只是脏，没破，请小丫鬟帮忙擦去尘土污渍，还能穿。
待夏暝烨穿戴整齐，终于恢复了点世族小公子的样子。他舔了舔嘴唇。
“口干？”沈庭倒了杯水，递过去，“没好茶，就白水，你凑合凑合吧，凉的行吗？”
这里普遍晚睡晚起，他的作息还更混乱些，没个准的，玉婵可懒得每次专门拨人伺候沈庭，这屋里的茶壶水盆都空荡荡，人来了才满上，且是早早放好，醒来随取随用，无所谓放凉与否，横竖沈庭过得糙惯了，不在意。
就是不知道夏暝烨习不习惯，他在家喝的不说是琼浆玉露吧，至少也是清泉好茶。
好在夏暝烨还没娇气到这份上，或者说他虽然嫌弃也完全没表现出来，神色平静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沈庭正要说些什么，敲门声起，一打开，玉婵捧着一木盘饭菜。
“敲了三次门，你总算醒了。”玉婵语气凉凉，转向夏暝烨，再开口就亲切多了，“夏公子睡得可好？”
“甚好。有劳姐姐亲自送饭。我家中有事，藏身而来，不得不多叨扰几日，请姐姐担待些，待我返家，必有厚报。对了，昨夜我换下的衣服，还请帮忙销毁，烧了。”
夏暝烨放下茶杯，朝玉婵微微点头致意，说的不疾不徐，隐含骄矜。
昨夜的焦躁、瞌睡、疲惫都和尘土一并洗去，此刻他站在这里，身姿笔挺，明明是仰视玉婵，却仿佛他才是主子，轻描淡写地吩咐。
沈庭微一挑眉，是了，这才是夏家公子的模样。
玉婵微微一笑，一边说好，一边放下木托盘。
她转身欲走，夏暝烨又说：“玉婵姐姐，我十三岁。”
玉婵笑容纹丝不变，朝他微微一福身，表示知晓了，也不说话，出了门。
待门合上，沈庭再也忍不住，指着夏暝烨，笑得指尖一点一点，连声说：“你、你！这样记仇！”
昨晚玉婵一句“得有九岁了吧”，竟然记到现在。
夏暝烨眉目不动，淡淡道：“我只是记性好。”
“哦，那我不是大大得罪了你？”沈庭状若好奇。
夏暝烨和他一起分碗筷，摆菜碟，语气平静：“你在乎？”
眼神在说，要在乎，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弄他？
沈庭连连摆手，说当然在乎，夏暝烨可是将来的夏家家主，他孤家寡人无权无势怎能不怕。
夏暝烨极轻淡的呵笑一声。
沈庭有点尴尬，住了口，寻思怎么突然就不可爱了呢。
他还想找补一二，碗里天降一筷子三鲜丝。
夏暝烨若无其事吃着饭，他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吃相斯文。
沈庭没这习惯，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想了想，说：“不用管我，你好好吃，别挑食，吃饱了才能长更高。”
“我不挑食，”夏暝烨咽下食物，才说，“我只是长得慢，听说父亲和祖父也这样。”
沈庭：“哦。”
果然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