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秀河
沈庭带着夏小公子躲躲藏藏,可不是随便找地方凑合一趟,打从夏二姑说出要求开始,他心念电转,已经明确了目的地。
他自己居无定所,犯懒时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也无妨,却不好真把世家小公子带成小野人,自然要找个能正常起居的地方,另外,此事蹊跷,这地方还得安全,能藏人。
可不就是秀河了么——人员流动频繁,鱼龙混杂黑白莫测,消息灵通,他还很熟。
奔波整日,日落月升,两人终于抵达秦州北部,城池在前,秀河近在咫尺,远远便能嗅到空气里隐隐绰绰的水汽与脂粉香。
泗川于此有分支,为九螺河,九曲十八绕,蜿蜒缠绵如佳人盈盈眼波,眼尾一荡,荡出一截柔情曲线,便是秀河。两岸楼阁处处,水上舟船密布,明娼暗妓,优伶淸倌,遍布其间。
三百里秀河,百余处香坊,此为秦州最负盛名之地,亦是天下最具艳名之所。自来女儿罗裳温柔乡,直教人筋骨软,魂体消,行囊空空,不愿返乡。这里每一盏烛火,都燃尽了一个摇曳销魂的故事,每一根水草,都蔓延出一场欲说还休的风月来。
无边风月在入夜后渐渐明晰,烛浪氤氲,欢声飘摇,狂蜂浪蝶蜂拥而至,其他地方越发沉寂,越衬得此地喧嚣。
夏暝烨伏在沈庭肩头,懵懵懂懂,他感觉到了某种充斥空气的味道,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那味道如水蔓延,深深浸到人骨头里,惹得人莫名躁动,不明所以的发痒。
他模模糊糊猜到,脑袋垂得更低。
小孩儿自打进来便一声不吭,刚开始还忍不住东张西望,见到二楼挥舞的香帕,就跟烫着了似的缩起来,沈庭瞧着有趣,凑到他耳朵旁,低声问:“怎么,怕了?”
夏暝烨头也不抬,拨浪鼓一般狠狠摇头,耳朵尖鲜红欲滴。
太可乐了。沈庭闷笑不止,越发觉得带他来秀河是个绝妙的主意,“走,让你长长见识。”
夏小公子很不配合,就是不看,沈庭也不管他,只管走。
就这么走走停停,转来转去,夏暝烨渐渐觉得不对劲了:秀河有多大啊,怎么还没到达目的地?
沈庭任他憋话,自顾自走,好似土包子头回逛街,看哪儿都稀奇,停不下来。可谁在秀河纯逛街?他尘土满面不说,一手拎包袱,还单臂坐了个孩子,这造型真是打眼得很,满街不是客人就是拉客的人,不衣冠楚楚,也干净整洁,他算哪种?
好在这怪人很快就离远了视线,消失在岸边。
平静水面上花船缓缓行驶,灯火并丝竹缭绕如烟,欢歌不绝,至后半夜方止,此时整条秀河也安静下来,笙歌散去,人影渐稀,花船停靠岸边,送走最后一波不过夜的客人。
关门一回头,杯盘狼藉的大厅里多了个人。
哦不对,是两个人,一大一小。
小的直打哈欠,满脸困倦,大的倒是精神奕奕,眼光比刀光还锋利,一看就不是善茬。
小厮丫鬟姑娘们还以为眼花,好几个尖叫出声,中间有个鹅黄长裙的女子定睛一看,愣住,又笑了,赶忙喊停:“行了行了,熟人!都散开吧,各回各房,该休息休息去!”
又朝个小丫鬟努嘴:“你,去通知玉婵一声,就说她心心念念的那把刀来了。”
小丫鬟眨眨眼,飞快朝沈庭一瞥,疑惑地应下,一溜小跑跑去楼上。
玉婵?这里管事的么?夏暝烨努力睁大双眼,试图思考。
他被沈庭抱着走了一路也颠簸一路,很想见周公,偏偏非常时刻,理智让他不肯睡。自己和自己打架最辛苦,他真想往沈庭怀里一瘫倒就不管了。
但是不行,一定要第一时间见到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于这莫名的固执,夏小公子坚持到此刻,沈庭终于不往偏僻死角里钻,飞河上了!
空气里混杂了各种味道,也许单独一样是好闻的,揉杂一处就很不好闻,间接提了神,夏暝烨压抑着呼吸,左顾右盼。
雕梁画栋,帷幔生香,这就是所谓的……“青楼”?夏暝烨心道,还不如家里一处小花厅。
大哥哥说能躲的地方,就是这里?
夏暝烨还在四顾茫然,沈庭已经和那做主的姑娘打过招呼,一把抱起他,径自上楼,一路飞快经过疑似传来各种声响的房间,转弯,直奔尽头小木门。
脚步毫无滞涩,可见是熟门熟路。夏暝烨忍了又忍,等到进了门还是忍不住,问:“你经常来这里?”
沈庭嗯了声,把他放下,习惯性四处检查了一遍。
房间很小,和大厅相比可称寒碜,仅仅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摆了一个旧茶壶两只小瓷杯,角落里立着木架,上面水盆一只,没灰尘,应是有人保持清洁,但也仅此而已,壶里没茶,盆里没水,床上没被褥。
一切如常,至少这里比破庙之流安全。沈庭这才放下半颗心。
“其他房间应该不是这样吧。”夏暝烨想起来路经过的一溜儿房间,光是房门就精细华美得多。
沈庭扫他一眼,小屁孩想问的是这个吗?拐弯抹角。
“这里是我的联络点,这个房间么,本人专属。”
他把夏暝烨从上到下扫了一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先前急急赶路无暇他顾,夏小公子一身月白锦袍灰扑扑,更别说鞋子,沾满泥尘。
得洗,得好好洗洗。
他刚要开口,叩门声响起,夏暝烨刺猬炸毛一样警惕起来,沈庭看得直乐,心道练出来了。
他拍拍夏暝烨肩膀,上前开门。
先露出来一片深蓝棉布被褥,夏暝烨暗暗踮了踮脚尖,当来者完全进入,终于看清是个女子。
女子一袭水红裙,脸庞成熟妩媚容光焕发,此时发髻微斜,更是风情四溢。
她把被褥朝沈庭一递,下巴轻抬,说:“你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嗯?这时候不准备睡觉,你开窗做甚?”
沈庭一接到被褥就往床上扔,然后开窗。
房间太小,窗户相比之下还算大的,他一打开,夜风立刻涌进,驱散了一切长久无人住的异味,和女子进门后的香气。
“你身上味道太大了,熏人。”沈庭毫不客气。
好吧,光他自己是不在乎的,奈何夏家公子太金贵,明显上了花船就不舒服,还是通通风的好。
女子闻言,深吸一口气,眼珠一转已经环顾房间,她绽放更灿烂的笑容,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竟不知你已经有了孩子,什么时候生的?这么大了呀,瞧瞧,得有十、九岁了吧,挺好,给你摔盆。”
什么时候需要摔盆?人死了办白事。
沈庭一见她这么笑就知道没好话,笑骂道:“扯淡,我又生不了。别理她,尽闹笑话。喏,这位是夏家的小公子,你客气点。”
中间这一句是对夏暝烨说的。两人习惯了唇枪舌剑互相斗嘴,夏暝烨只怕没见过这么夹枪带棒聊天的朋友,瞌睡虫都飞没了,听了沈庭的解释,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惊着。
沈庭无奈,玉婵知道他这次揭榜是要保护谁,虽然来之前没来得及打招呼,但那小丫鬟一说带了个孩子,再看看尘土下不容错认的上等衣料,夏暝烨的身份不可能猜不出来。
无非是趁着雇主身份没挑明,先嘴上刺沈庭几下,他还得帮着遮掩。
玉婵瞪大双眼,显出十足惊讶,她的目光落在夏暝烨身上,细细描摹。
夏暝烨被她打量得浑身发麻发紧,这眼神说恶意谈不上,说善意也不算。
他后来才明白,这是屠户宰猪前的眼神,纯粹在思索该怎么下刀,能卖上几个钱。
便见玉婵捋了下散落的碎发,媚眼如丝地说:“这位就是夏公子?真是蓬荜生辉,我是玉婵,向来嘴上没把门的,您是贵人,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在这花船只管放心住,别客气呀。”尾音烟雾一般缭缭绕绕。
要说玉婵言语是恭敬的,可她下巴微收,腰虽扭着却是竖着扭,当然这姿态原本无妨,很是动人——如果夏暝烨没这么矮。
夏小公子不得不仰视她,没说话,然后一开口打了个喷嚏,他掩住鼻子尽力稳定地说:“多、多谢大姐姐。”
玉婵眉梢一颤,神态微妙的变了一瞬,随即一笑,说热水马上就来。
她打过招呼就算完,沈庭招呼夏暝烨跟上去,说是要洗澡,两个人的份量太大,去帮忙抬。
当然不指望夏小公子也出力,但更不能让他脱离视线,便缀在后面。
等到后厨,玉婵吩咐要多加水,见夏暝烨捂住下半张脸站在门口,她伸手将沈庭拉到一边,再开口,巧笑倩兮的面容立刻拉下,换脸似的,恶声恶气道:“你把这么大的麻烦往我这里带?”
沈庭已经习惯了她的百般面容,回之一笑:“不仅带来,还要呆上几天。”
玉婵面色更严肃了,眼神控诉,问:“几天?”
沈庭一摊手:“我哪儿知道,等呗,什么时候夏二姑来了消息,什么时候就消停了能送走,我也盼着赶紧完事呐玉婵。”
玉婵天塌了一样,压低声音:“完事?什么事?这种世家大族里头的浑水多深啊你都敢趟,你胆子肥了沈庭!就不怕最后人砸手里没地儿放?我告诉你,到时候有多少斩草除根的我都不会帮你,一丁点都不会!”
沈庭一耸肩,道:“事急从权。这不已经收过一半钱了嘛,收钱办事天经地义,我总不能砸了自己招牌。想点好想点好,我哪至于这么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