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煞
东方亮色飞速扩展,日出了。
一滴汗从后颈滑入衣领,沈庭控制着呼吸,念头收束,缓缓平复激烈的脉搏,他放下手,后退几步站定,微笑道:“又见面了,夏公子。”
对面是个玄色锦袍的年轻人,身量与沈庭相仿,面容俊美,都说灯下观美人平添三分颜色,熹微晨光下也差不离,他眉目不动亦堪称活色生香,精细到几乎有些妖异,好在一身气度高华压得住,只显得堂皇逼人。
朝霞蔓延瑰丽无比,映照得他如石雕塑像。
石像垂下的右手犹在滴血,眼中射出灼人的光彩,他缓缓道:“沈……庭哥,你认得出我?”
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张脸,怎能不印象深刻?
沈庭懒洋洋道:“怎会不认得,女大才十八变,你是男的——长开了哈。”
他笑容亲切的很有分寸,热情恰到好处,油滑点到即止,是多年江湖混出来的表情,清晰表达了“曾经认识但多年未见,有点交情却不知如今值几两,好巧还是现任雇主”的意味。
又道:“起这么早啊。”
这话计较起来不太对,人家后宅小院,他自己虽有邀请,却没向主人打招呼就进了来,再算算天数,实在来得快了点儿,地点人物时间都显得尴尬——还打了一场,还划伤了主人家,可沈庭镇定自若,说的十分自然。
偏偏他的动作和言语表情还不相符,刀刃正夹在右手指缝间,一线逼仄的乌光。
夏暝烨道:“我习惯早起。你来得好快,庭哥。”
沈庭左手一摊,道:“我走的水路,是挺快的。”
他没解释为何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墙进来,夏暝烨竟然也没多问,还收起了手中那根神鬼莫测的血乌丝,全身空门大开。
日光无遮挡,一切都暖起来了,连脖颈间都一片温热,沈庭打量夏暝烨,年轻人大袖破开,血迹殷然,他像是不觉得痛,面目平静地从破口处撕下一条软绸,三下五除二包扎好小臂伤口。
动作灵活快速,沈庭还没来得及客气几句帮把手,他就重新放下了袖子,全程只瞥了伤口一眼,浑不在意的模样。
他一直凝视沈庭,双眸亮得很,像清水洗过的黑曜石,专注纯粹,可沈庭怎么瞧,都觉得隐隐透出一股贪婪来,是饿虎饥鹰,即将捕猎。
这眼神可真是半点没变。
沈庭习惯性将刀刃在左手腕擦拭几下,再收回右手腕内侧,一边询问:“夏公子,我这是赶巧了?”
“直接喊我名字吧,庭哥。”夏暝烨笑得温和,已经继任家主的青年却仍有几分七年前听话乖巧的影子,“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么早,正打算自己再试试。”
自己处理煞气?沈庭想起和他两次交手,按上次要捉他的架势,夏暝烨的确有这个本事。
他点点头,道:“你打算自己弄。挺好。”
那还找他做甚?
不对,承认得好爽快,这回又有什么幺蛾子?
夏暝烨腼腆道:“我前两天在先祖手札中找到了新的阵法,可试了两回,不怎么好,大抵我学艺不精、功力不足吧。”
你还学艺不精功力不足,那其他世家子们可以集体跳湖了。沈庭一挑眉,道:“那就再试试,横竖我在。”
要说夏家阵法对煞气无用,那不可能,最强大的杀阵号称神鬼难挡,怎可能奈何不了区区几缕煞气。沈庭当初是以为夏暝烨本事不济,可不是不信夏家阵法本身。
而如今么,不提阵法,夏暝烨纯以血乌丝当武器也尽够用了。
这回他疾速赶来,原是想打个时间差,无论夏暝烨有什么意图,措手不及之下都容易出破绽,有错漏才好应对,如今看来,比起上次成熟稳重的家主做派,这次夏暝烨是打算改装弱小花骨朵了。
沈庭取出请柬给他,问:“其他人呢?”
夏暝烨的讶异和欢喜一样真切,颇有几分理直气壮道:“其他人?没有其他人,我只找了你啊。”
你不是该说不知道么?居然比故作为难的上次更直接了。沈庭一噎,随即道:“好眼光。”
这倒不是说大话。
晚刀十三年鲜有败绩,区区一道煞气自然处理得来。
夏暝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事一出来,管家们都说要找人帮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
他抿了抿唇,不掩苦恼,又道:“庭哥,我还太年轻,掌家这些时日……不太顺,有些人当面奉承,办起事来阳奉阴违,实在头疼得紧,我想,要是能自己解决就好了,立威立信,就来试一试了,可惜还是不成。”
沈庭哦了声,意味深长道:“你知道,我收钱办事,一向很替主顾着想。”
夏暝烨一愣。
沈庭直白道:“现在赶紧把事儿办了,你完全可以对外说,是你自己干的。记得加钱。”
不待夏暝烨说话,他一指侧后方屋子,“就在那里头?”
“嗯、对。”
小院清寂,晨光未及内里,在门前分割开明暗,衬得里头越发乌浓,黑黢黢的,似一张静默的嘴,张大着,等待猎物自动往里钻。
上次他进去就没能出来,这一回,还会有什么变数?
夏暝烨还要礼数周全,先接风洗尘吃个饭。沈庭一摆手,直说不用,先赶紧把这事了了吧,不然心里沉着事,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
他坚持,夏暝烨不再强求,当前一步推开木门,提醒道:“跟着我,别走错。”
他不提醒沈庭也不会强要当先的。夏家阵法绝顶,想防守什么自然能防守得密不透风,脚下这院子,前代家主多年居住,鬼知道有多少布置,而沈庭刀法虽强,对这类好整以暇的先手却一窍不通,遇上了只能全凭身手硬扛,可再能扛也嫌麻烦,还是省些力气好。
木门吱呀一声,满屋冷清,显然长久无人居住,不过打扫勤快,桌椅门窗并诸多摆设并无灰尘。
桌上一盏油灯,火苗颤巍巍飘摇着,投下混乱的影子。
沈庭四下检视,眼尖的瞧到了一缕游离舞动的桃红色气息。
怎么是这个颜色?
他开口,问的却是另一样:“当年我来你家,远远看过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不要太严密,怎么如今其他地方都正常,偏偏这里,周围连个活物都没有?”
“原本是有巡逻的,这几天,我让他们都避开了。”
谈话间,那缕桃红气息悠然游动,隐约是朝门窗缝隙而去,却在戳到墙壁之时烫着了一般缩回去,沈庭信手一滑,凛然杀意随刀锋一泄而收,这点桃红色便无声无息的湮灭了。
夏暝烨走到内室门前,作势敲了敲,“就在这里面,我封了两次都不长久,只能略作延缓,又把这外室加了层封印,免得错漏。”
里外里两层阻拦,短时间内这处理算是不错了。
“庭哥,小心了。”
沈庭运劲护身,内室门一开,满眼浓郁的桃红雾气,两人迅速走进关门。桃红色越往里越浓,一切都氤氲暧昧,笼罩层层细纱似的,人在纱中行走,也不可避免的呼吸,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比花香绵长,时不时多一根尖刺,若闻久了,越发迷离晕乎,醉酒一般乐淘淘的。
这还是沈庭,自恃功力,勉强能看见,神志清明,能继续走,换作普通人,眼珠子都得被侵蚀殆尽,还自觉快活。
真是桃花煞。
沈庭听到夏暝烨浅浅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满屋桃红逐渐稀薄,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半透明淡黄色琉璃瓶,细致莹润,正不断吸取着桃红雾气,大概是某样玄门物件,和墙壁上阵法一样,虽不能治本,至少能延缓。
视野逐渐清晰,内室面积不小,却毫无陈设——大概是出事之后撤走了所有物件,一目了然。
夏暝烨一指尽头,“就那儿。”
沈庭凝目望去,就在墙壁地面夹角里,密密结了手臂长两指粗的蛛网——自然不是真的蜘蛛网,这是夏暝烨的血乌丝缠结而成。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先祖手札阵法了。
沈庭恍然,难怪先前交手,总觉得血乌丝不如上次阵仗大,原来除去功夫退步,还有武器原因——大部分在这里。
血乌丝本身颜色黯淡,细得肉眼难辨,编织成网却是一片锈色,血迹干涸一般,此时血网上正不断渗出桃红煞气,不多,一丝一缕,断断续续的,慢慢弥散开来。
“只能如此,我隔段时间便来吸取一次,尽量不让它扩散到外面去。”
夏暝烨向他示意琉璃瓶,此时满室煞气尽数吸收,连着之前的,在瓶子里积蓄成了一汪色泽深浓的桃花水,胭脂般妍丽,再靠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让人放松愉悦的香味。
“桃花煞。”
他看向夏暝烨,眼中惊讶是真,上次他压根没见到是什么煞气,想来是夏暝烨早就自行解决了。
从见到外间那一缕煞气起他就疑惑,此刻确定了的确是桃花煞,品类无疑,连带出另一个问题:地动导致的裂缝,怎会形成这类煞气?
地动于人是灾难,却属天地自然,偶尔死伤多了形成地煞,自有特点。而桃花煞,向来是人之杀机所蕴,准确来说,跟男女那档子事相关。
沈庭本以为要么压根没煞气,纯属夏暝烨忽悠人,要么是地动时触动了隐秘之所伤亡过多——先不管这伤亡是当前的还是先人遗留的。
好么,算对了一半,想想地点,若要追索缘由,的确会牵扯到夏家隐秘。
夏暝烨收起瓶子,疑惑道:“我也奇怪,却不知原因。”
管他真不知假不知,沈庭没兴趣探究旁人阴私,他一边卷起左右袖管,一边道:“管它什么来路,先解决了再说,我可是来挣钱的。”
这话他常说,此时一顺嘴,恍惚间自己都以为是真心话,然而右手提刀上行,是对着墙角缝隙,左手下垂身侧暗暗蓄力,却是在提防夏暝烨了。
天晓得这人疯病几时发作,届时杀不能真杀,打不好狠打,束手待毙又是万万不能,怎么都头疼,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