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流言
元宁年的最后一年过去了,新的年号为永顺。
安盈若十六岁这年,便是永顺元年。
正月初三日,长安传来消息——除夕之夜,神策军指挥容使韩沁在出宫回私宅的路上,被新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李守立带兵截杀,身死。
“先帝没做成的事,登基刚刚半年的新帝做成了。”郑君燕将密报递给安盈若。
“韩沁倒了?”安盈若伸手接过,未看其上内容时便猜道。低头扫过信上简略的内容,果真如此。
元宁帝曾想通过扶持韩沁架空韩元瑞,没能成功,到最后还是韩元瑞主动放弃了神策军的控制权,才叫李客庸与王充戎失了清君侧的旗帜。
而刚刚登基才半年的新帝,就一举扳倒了韩沁,将李守立扶上了位。虽说韩沁的权柄与昔日的韩元瑞不可同日而语,但能这么快成功,可见新帝完全不是元宁帝那样软弱无能的人。
“接下来,神策军会落到李守立手里吧?”安盈若捏着手里的信纸,看向郑君燕。
“这要看他想要的是什么。”
新帝想要的?安盈若细思: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韩沁,他想要的,自然是摆脱宦官的控制,将兵权收回自己手中。
可是要是神策军落到李守立手里,那跟在韩沁手里有什么分别?
“他不想神策军被李守立控制。”安盈若道,“所以即使李守立杀了韩沁,指挥权也不会落到他手里。”
郑君燕未提出反驳,无声地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那新帝会让谁来掌控神策军?”安盈若接着问道。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郑君燕反问道。
两人如往昔一般对坐在临窗的方几两侧,几上未放书卷笔墨,而是摆了一局棋。李正将消息送进来之前,他们正在对弈。
方几相对的两角各放一只茶盏,氤氲的水汽自蒙顶山茶浅绿微黄的汤面上缓缓飘起,甘醇的茶香散入被炭盆烘烤的微温的空气中。
小女郎纤细嫩白的指头下意识轻轻搓捻着信纸,眼睫微垂,琥珀色的眸中映出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影。
片刻后,她抬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兵权全部从外臣手里收回来,交到宗室子弟手里。”
武将割据一方,宦官祸乱朝纲,文臣亦不是省心之辈。若说新帝目前最信任的人,恐怕只有同出一族的皇室子弟了。
在危机四伏周遭没有可信任之人的时候,血脉亲缘就会显得尤为可靠。
只是眼下的李氏皇族,还有能独当一面的人吗?
“新帝也会这么想。”郑君燕对她投来赞赏的目光,“左神策军暂时会留在李守立手中,但是右军一定会交到李氏子弟手里。”
“李氏族中有谁堪当大用?”安盈若问。经历过数次浩劫,李氏皇族可以用凋零殆尽来形容了。元宁帝原有兄弟十几人,到最后只能有唯一剩下的堂弟来接掌皇位。
随即却听郑君燕轻笑一声,道:“阿茶,新帝现在要的不是能当大用之人,而是一个完全忠于他的神策军将领。”
“傀儡吗?”
“正是。”
安盈若恍然大悟。新帝不仅是不愿意变成先帝那样的傀儡皇帝,而且想要反过来掌控傀儡。
“所以只要是李氏子就可以了,具体是谁并不重要。”她道,“新帝是要神策军直接听命于他。”
“将军。”此时衙卫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进。”
“霍三娘子过来寻小娘子。”衙卫进来禀报道。
安盈若忽然记起,她昨日好像答应霍素问,今天同她一起去参加谭家的诗会来着。
结果昨夜见到脸上带伤的郑君燕,就把诗会忘了个一干二净。
“十七叔,我昨日同三娘约好了今天和她一起去参加诗会,忘了与你说了。”安盈若一边起身一边跟郑君燕解释,“我们约好了在霍府门口见,她定然是没等到我才过来寻的。”
“去吧。”郑君燕也起身,送她出书房,“回去叫李傅母替你加一件披风。”
“好。”
“切勿贪杯。”
“……好。”
安盈若应声,提裙小跑着离开了。
穿好披风出来,停在门外的马车门开着,霍素问坐在里面催她快些:“你不会是将这事忘了吧?”
睡过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安盈若身上的,最大的可能就就是她完全没想起来要出去。
安盈若见霍冲骑马跟在旁边,先跟他打招呼:“四郎,你也去参加诗会吗?”
“今日这场诗会只邀请了各家的小娘子,我是闲来无事,送你和阿姊过去。”少年穿一袭暗青色劲装,衬出练武之人的挺拔身姿。他与霍素问几乎共用一张脸,只有雌雄之别罢了,清秀而俊朗。
安盈若冲他点点头, 便抬步上车。
待她与阿园先后上了车,车夫将车厢门关上,驱马前行。
“怎么回事?”
安盈若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实话实说道:“我忘了今天要与你一起出去。”
霍素问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
“四郎还与我说要趁着在家这几日邀你多出来逛逛呢,如今看来他能不能将你喊出来都在两说。”
“他几时返回营中?”安盈若问。
“初七之前。”霍素问道,“最迟初五一早便要启程。”
“那就让他多在家陪伴秦娘子与霍刺史吧,这一回去再回家就不知道要到何时了。”
霍素问观察着她面上别无二色的神情,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傻。霍冲对她的殷勤,难道她毫无感觉?
想要提一提,霍素问张开口又止了话。
其实她私心里觉得,自家阿弟有些配不上她。七娘太聪明了,霍冲在她面前真诚有余,聪敏却不足,有些傻。
这桩姻缘,她还是不插手了。
幸而谭家也在城东,所在的坊与府衙挨着,是以二人并未迟到太多。到了之后主动罚酒一杯,众女郎笑笑也便不提了。
像这样的诗会,主角自然非柳、谭二位小娘子莫属,安盈若与霍素问过来主要是凑个热闹。一人写一首诗交上去,便能坐到一旁躲懒享受了。
……
柳、谭两家是姻亲,今日谭府办诗会,柳含章将妹妹柳四娘送过来之后没回去,而是与她一起留在了府中。柳四娘去寻谭二娘,他则去寻表弟谭大郎说话。
诗会办在听云阁,柳二郎与谭大郎边走边聊,聊着聊着便到了听云阁外。听着里面传来女郎清若银铃般的笑声,二人不约而同驻了足。
“她们好像在联诗,要不要进去看看、”谭大郎问柳含章。
“你什么时候对诗文感兴趣了?”柳含章反问他。
“这里只你我二人,就别装了。”谭大郎给他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我感兴趣的自然不是诗。”
这二人彼此都知道自己的心思,即便被谭大郎挑破,柳含章面色仍不变,只问道:“二娘今日都邀了哪家女郎? ”
“别家的都不重要。”谭大郎神秘兮兮地勾起唇角,“重要的是最美的那个。”
柳含章一怔,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你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谭大郎一副嫌弃他不上道的表情,“您难道不知道如今的汴州第一美人是谁?”
“自然是春晖馆那位小娘子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柳含章转头就走。
“哎……”谭大郎追上去拽住他,“你跑什么?”
柳含章一把甩开他:“你敢去惹她,不要命了吗?”
……
听云阁中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联诗结束便开始掷骰子玩儿樗蒲。输了的便罚酒一杯。
众人围坐在一起玩儿的不亦乐乎,一时累了,便随口说起近些时日坊间议论最凶的一则消息。
“经学博士家的九娘投缳自尽的消息你们听说了吗?”
“这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自然听说了。”
安盈若并不关注坊间的流言,见众人提起这事时面上隐隐透着嫌弃的神情,不由疑惑。
“她多大了?为何自尽?”她问道。
“你不知道?”谭二娘问她。
安盈若摇头。
“我也不知道。”霍素问道,“你们说的是经学博士崔博士的孙女吗?我记得曾跟老师一起去给那位小娘子瞧过病,她年纪似乎与我差不多大,为何自尽?”
“因为做了羞于见人的事,恰好还被崔博士亲自抓住了,羞愤而死的。”
“什么事,居然能逼死一个人?”霍素问拧眉,并不觉得有什么事比人命更大。
“她……”谭二娘似乎有些羞于启齿。
席间另一个女郎见她说不出口,便代替她回答道:“她竟与崔博士的义子,也便是她的叔父有苟且。”
话落,席间众女郎皆面露嫌恶之色。
安盈若身体一僵,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琉璃盏。殷红的葡萄酒尽数倾倒在她的裙摆上,将珍珠白的裙子染污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