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诗会
秋去冬来,万物在夏秋之季玩儿累了,纷纷开始休眠,唯剩棵棵柿树,挂满火红的灯笼,于一片冷瑟中为冬天缀上几分热闹。鸟雀前来偷啄,却被寒霜惊起。一夜梨花飘摇,银装倾盖,万景皆消。
春晖馆今日要办诗会。
说是诗会,实则是酒会。
多年之前郑君燕从外面回来给安盈若带回一座论语蜡烛玉烛的筹筒与令筹,承诺安盈若等她长大了,便让她亲自体会一下行令饮酒。
经年累月已经逝去,安盈若早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对方却还记在心上。
于是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后,便提议为她办一场诗会,遍邀州中官宦女,到春晖馆中与她一起行令联诗。
天还未亮院中便响起脚步往来的动静,是衙卫在往院子里搬花儿。上百盆盛放的山茶花不知何时被郑君燕定下,由城中最有名的花匠亲自培育照料,今日一早从暖房里搬至安盈若居住的院中。
安盈若坐在镜前,透过窗棂望见外头院子里来回忙碌的玄色身影。他们穿着甲胄,不时离窗户近了,还有丁零当啷的兵甲碰撞声传来。
“小娘子今日要穿哪套衣裙?”李傅母与梅娘将近日新做好还未上身的几套衣裙捧出来,供安盈若挑选。
“那件红色的。”在珍珠白、湖青、浅碧与朱红四套裙衫中,安盈若果断地选了朱砂红的那身。
李傅母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让梅娘将剩下几套重新收回柜子里去。
“我猜小娘子也会选这身。”阿园嘻嘻笑道,“你每次心情好的时候都会穿红色。”
“就你机灵。”李傅母轻戳她的额头,“快服侍小娘子换衣裳吧。”
安盈若换上朱砂红缭绫蹙金绣腰间色裙、二色红绫夹袄、彩绘鸳鸯朱雀纹白狐狸毛领背子,又踩上一双以珍珠作饰的朱红底绣金莲纹小靴。
李傅母替她梳了乐游反绾髻,选石榴花树双蝶步摇钗、嵌珍珠花叶钗以及两根素云纹双股钿头钗插入云鬓。
略施薄粉,轻染黛眉,淡点口脂,再在饱满莹润的额头上勾出一小朵精致可爱的榴花花钿,便算大功告成了。
时下女子妆容尚繁复,除却基本的脂粉青黛之外,多有直接在颊上绘飞鸟走兽、流云百花图景的,一张容颜便如一幅画作,需一二个时辰方能绘制完成。
安盈若却从不爱那等怪丽的妆容,日常上妆只用薄粉口脂,至多在额间勾一枚花钿,便算是盛妆了。
“好了。”李傅母将最后一笔勾完,满意地看向眼前清丽如月,娇艳胜花的小娘子,眼中满是骄傲赞美之色。
安盈若却没立即去望镜中的自己,而是伸手拉开妆匣一层,将其中单独存放的唯一一件饰物取出。
看清她拿了何物,李傅母忍不住开口道:“小娘子今日这身装束,与碧玉簪并不相配。”
安盈若却已经对着镜子,将簪子小心簪入了发髻:“无碍,它的制式并不张扬,显不出来的。”
正如她所言,碧玉簪制式简单低调,簪入云鬓之后便隐在了那金丝摇曳珍珠生光的华丽簪钗中,十分不显眼。
李傅母想起安盈若自及笄之日收到这根簪子之后便不曾有一日不佩戴,知她格外珍视,便不再多言了。
辰时末,春晖馆已被宝马香车包围,盛装打扮的女郎们陆续迈入春晖馆。鬓发如云,钗环如星,红飞翠舞,环肥燕瘦,相聚一堂,如群芳争艳。
宽敞的中堂里四角与中央皆置炭盆、香炉,行走其间,门窗带暖,帐幔生香。东南角落处还有一处人工小池,连着外头的活水,中有一人来高的水车扬水翻花,使室内水汽充沛。泠泠水响,甚是悦耳。
外有严寒凛冬,内却温润如春,数十位华衣美服的妙龄女郎聚集在此,更若那春日里的百花,摇曳生姿。
“听闻前面那位被大府亲手斩了的刺史日常生活极尽奢侈之能事,如今看见这堂中活水,我算是见识到了。”霍素问拉着安盈若一起站在小池前,看着碧玉镶嵌而成的光滑池壁与冬日里潺潺涌进的活水,不禁蹲下伸手去触。
如今外头天寒地冻,河湖之水皆结了冰,这水从那冰下而来,看着软润温暖,实则寒凉依旧。她微微掬了两下便止了,接过安盈若递上来的帕子拭干手指。
“你及笄的时候我也过来这里过,怎么没有留意到有这些?”她问安盈若。
“这个小池一直荒废着,前几日刚通了。”安盈若解释道,“你上次过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一片浅坑,水车也不在,里面放的是几口大缸,缸里种着莲花。”
霍素问哦了一声:“原来是大府特意为你这场诗会叫人重新启用的。”
“你看这株十八学士,开得真好。”旁边传来某位女郎对花儿的称赞,“这么冷的天,定然是花费了许多功夫才培植出来的。”
“我更爱这几盆金茶花,花朵精致娇小,颜色也是我喜欢的。”
“我觉得大红宝珠最好看,鲜红欲滴,着实娇艳!”
霍素问随着望了望被摆放在四周的山茶花,道,“山茶喜温润气候,中原虽然也有,但这里并不如江南适合它生长,尤其是冬天。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开得这么好的山茶花,而且是十几种品类,确实不容易。”
“安小娘子,今日诗会的主题是什么?”有人来问安盈若。
冬日办的诗会,主题自然与冬天有关。安盈若昨日便想好了,但是眼下忽然改了主意,于是回答道:“便是大家眼前这些花儿。我诗才浅显,今日就烦请各位小娘子各展才华,为这些花儿作咏了。”
“堂内已备下纸笔,诸位可自行赋诗一首,而后由阿园收集起来,大家当众品评。而后若是有意,亦可几人组队联诗。”她指向旁边长桌上摆放的十几坛名目不一的美酒,道,“在之后便是行令饮酒的环节。在此处不必拘束,畅快玩耍即可。”
今日过来的约莫二十几位女郎,都是最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双十,是郑君燕请秦娘子帮忙请来的,皆是性格好相与,既爱玩儿也会玩儿的人。
于是不一会儿,场中的气氛便热闹起来。
安盈若方才所言并不是谦虚,她当真不擅长诗赋,是以只随意写了一首五言充数,便退至一旁看场中众人争奇斗艳了。
今日来的当真有几个诗文极好的才女,其中当属她早前便识得的柳四娘与谭二娘这一对姑表姊妹风头最盛。二人的诗作博得满堂喝彩之后,又当众联诗七十又二句,妙口生花,才华横溢,让安盈若忍不住连连鼓掌喝彩。
“前几日我听五娘与六娘说,那柳二郎出去参加诗会文会的诗作,其实大多出自其妹柳四娘之手。”霍素问于诗文一途更是不上心,捧着盛满葡萄酒的琉璃盏与安盈若坐在一起咬耳朵,“我从前看他也不像是肚里有墨水的人,果真没看错。”
今日会上供了十几种美酒,每一种都分量充足,供女郎们自行取用。这颜色鲜艳味道甜美的葡萄酒格外招女郎喜欢,方才作诗时,便已经有人拿盏盛了一边品酒一边构思了。
“柳二郎又去烦你了?”安盈若问道。不然霍素问不会凭空提起他。
霍素问闻言果然称是,面上嫌恶之色不加掩饰:“前几日我去城西义诊,他跑过去装偶遇。那等穷僻之地,他那样的人平素是绝不愿意踏足的,还偶遇,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这世上的男子,都长着同一双眼孔。在他们看来,女子不论美丑胖瘦,出身高低,才华深浅,性情软硬,都是用来娶的。”她一口饮尽盏中残酒,语气有些烦躁。
安盈若已经习惯惊人之语从她口中发出,闻言也不去阻她。见她又要起身去盛酒,伸手拉了她,附耳低语几句。
霍素问的眉眼逐渐舒展,有些惊讶地看向安盈若。
“别这么看着我,你要是想摆脱烦扰,就去试一试。”安盈若道,“他胆小如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定然不会再纠缠。”
“你就是这么将他吓退的?”霍素问忽然想起来,此前柳含章曾对安盈若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有段日子还费尽心思地打听她的身份。
安盈若不置可否,只道:“你下手的时候注意些轻重,吓吓人便可,别真出了事。”
那人除了荒诞烦人些,也没做过什么恶事。
霍素问了然,点头道:“放心,我好歹是学医的。”
诗会结束之后便正式开始行令品酒了,二十余人围坐在一张长桌周围,抽签选出第一轮的明府、席纠与主罚录事,而后便在三人的主持下开始行令。
沉香、花香、墨香、酒香,水声、风声、盏声、人声,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日头便悄悄西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