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长辈
“大黄、当归、芍药各三两,栀子十四枚,干地黄、吴茱萸、川穹、虻虫、干姜、水蛭各二两,干草、细辛、桂心各一两,桃仁一升。以上十四味分别研细,水一斗五升熬至五升,分五次取服。”
霍素问开好方子,又细细教叮嘱菊娘如何煎制。
“多谢霍小娘子,奴婢晓得了。”菊娘捧着方子下去了。
安盈若早就醒了,捂着衾褥又抱着捧炉,一觉醒来满身大汗。许是身上暖了,腹部便不怎么疼了。她懒懒的躺在床上,看着霍素问开完方子又伏在案写了片刻,拿起纸张吹了吹,捏着它一起走过来,坐到了阿园给她搬来的圆凳上。
“你身体偏寒,要想以后来月事时少受些罪,就要好好调养。”她道,“方才那副方子是救急用的,今日饮下去之后明日你的痛楚便能有所缓解。”
“这是一副丸方,名唤干姜丸。”她将方子拿给安盈若看,“将这上面的十六味药研磨成末,加蜜调成梧桐子一样大小的丸子,你日常带在身上吃。每日吃上个五丸十丸的,连续服用一年,腹痛的毛病应该就能彻底出根儿了。”
闻说要吃一年,安盈若立即道:“这么久。”
霍素问捏着方子,乜她一眼:“那你想以后接着痛?”
安盈若讨好地笑笑,伸手将方子接过来细看:“干姜,茯苓,川穹,水……水蛭?虻……虫,还有……蛴螬?”
眼见她一张漂亮的笑脸顿时皱的仿佛一只玉雕的包子,拿方子的手跟捏着只虫子一样嫌弃,霍素问憋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安盈若如何还能不明白,她就是故意的!
可是一想到要将方子上写的那几种虫子磨碎做成药丸吃下去,她脸色当真好不起来。只能任凭这人明晃晃地看笑话。
“都是药材,你怕什么?”霍三娘忍笑道,“又不是让你生吃活的。”
“你别说了!”安盈若想将她的嘴黏住,“你们做医官的,都是这么以取笑病人为乐的吗?”
“我现在只是医学生,还不是医官。”霍素问收声道,“我学医在许多人眼中已经是逆叛之举了,更别提去占本该属于他们的位子了。况且我也不想做医官。”
“不想做医官?”安盈若疑惑道,“那你为何学医?”
“当然是为了治病救人啊。”霍素问道,“我学医只为救人,不为做官。像我老师那样成为医官的话,便要日日点卯上职,一辈子只能待在一个地方。我不想这样,我想云游四方,去拜访各地的名医,学无止境嘛。”
“我近几日正在努力争取我阿耶的同意,想在年后开春了去益州一趟,拜访一位隐居的名医。”
安盈若惊讶,问道:“霍刺史与秦娘子能同意?”
“我阿娘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只跟我阿耶磨,磨到他同意了就行。”霍素问道,“虽然这也很难。”
安盈若实在是佩服她。
她也佩服霍刺史夫妇。若是霍素问生在那些墨守成规、顽固不化的人家,她真不敢想象她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
而她因为有霍刺史与秦娘子这样一双父母,所以得以跟从医官学医,不想嫁人便拖到双九年华也没议亲,想要出去闯荡也可以直接与她阿耶商量。
“我听霍刺史说,论起繁华之所,建朝初期西有长安东有洛阳,可要说起近百年来商贾之繁荣,乃是扬州第一,益州第二。”安盈若道,“如今长安和洛阳早被战乱摧残的凋敝殆尽,扬、益二州却蒸蒸日上,商贾云集。如今天下各大藩镇,若论繁侈,扬一益二。”
若是有机会的话,她也想去看看。
注意到小女郎眼中的向往之情,霍素问心中一动,问道:“那你是否考虑与我同行?”
“我?”安盈若微顿,她从未想过要出去。况且十七叔好不容易能在汴州停留一段较长的时间,她不想错过。
她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又对霍素问道:“如今外面不太平,你若是要去的话,一定要小心。最好多带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在身边,保证你的安危。”
“放心吧。”霍素问道,“若真能征得阿耶同意,我自会带的。况且我也不是吃素的,你当我这么多年只学怎么救人了吗?”
安盈若眨眨眼,没听懂。
只见霍素问狡黠一笑,凑近她道:“我还会下毒。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我,说不定谁倒霉呢。”
认识这么久,安盈若第一次听说她还会用毒。
不过她觉得挺好,女子本就不比男子体格强健,所以更加成为恶人欺辱的对象。多会一些自保的手段是好事。
听她如此说,安盈若又稍稍放心一些。
……
吃了霍素问开的药,第二日的痛楚果真减轻许多。虽说仍旧后腰酸软浑身无力,但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痛到直不起身了。
而人的身体一旦疏散下来,脑子就开始活跃了。
昨日鞠场上发生的事一遍一遍在安盈若脑子里回放,颠来倒去,不绝不断。
每次想到她坐在马背上,对郑君燕说:“十七叔,我……流血了。”的时候,安盈若恨不能一头撞到墙上将自己撞晕过去,昏过去之后便不知道羞赧欲死是什么感受了。
这辈子,她算是将最狼狈的样子都展现在他面前了。
她决定当几天缩头乌龟,月事结束之前绝不出房门半步,能躲一天是一天。
可是偏偏有人不愿如她意,她原本还在感谢地不曾过来让她难堪的人,翌日傍晚便过来了。
郑君燕来的时候菊娘刚将晚膳摆上桌,安盈若从净房出来,看到饭菜的分量还在疑惑是不是多了一些。
随即就听见阿园的声音:“将军。”
安盈若抬头,与走至屏风旁边的人四目相对。
“阿茶。”
郑君燕开口,阻止了小女郎想要逃窜的打算。
见他进来,除安盈若之外的人便纷纷退下了。
“为何不理人?”郑君燕在软塌上落座,看向垂头摆弄手指的小女郎。
“十……十七叔。”安盈若唤了人。
“嗯。”郑君燕轻声应道,而后道,“吃饭吧。”
他的语气与姿态都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自然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盈若起初慌乱不安,但面对他毫不刻意的从容与淡然,竟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想起昨日他离开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此事乃女子之天性,天生有之,不必为此羞恼。
她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只筋骨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将半碗乳酿鱼放到自己面前。
安盈若抿了抿唇,终是开口:“谢十七叔。”
“又忘了我同你说过什么?”
安盈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解释道:“不是为了鱼汤,是为了……昨日的事。”
“那也不必。”他只道了这么一句,便继续安静吃饭。
安盈若终于卸下所有桎梏,端起青瓷小碗,捏着汤匙,小口小口地喝起鱼汤来。
……
白日里睡多了,晚间躺在榻上一时没有睡意。
她不禁回想郑君燕的体贴,是他亲自化解了她所有的慌乱与无措。
然而想着想着,心中忽又冒出一个念头——他当真是一个极为称职的“长辈”。
思及此,安盈若只觉心头忽甜忽酸,忽喜忽忧,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珍视,宠溺,教导,甚至纵容,他对她一直都是长辈对晚辈。
而她对他,却从很早开始,便不只是晚辈对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