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尊重
一路行至三清观,二人下车,并肩拾阶而上。
观中香客颇多,为免引起骚乱,衙卫不再像在春晖馆门前那样拦着高碧神靠近。
是以郑君燕与安盈若没走多远,她便追了上来。
安盈若看了她身后的四名侍女一眼,有些奇怪。为何高碧神直接袒露容颜于人前,她的侍女却一直以面纱遮面?
“郑节使也信三清真人吗?”高碧神主动搭话。在郑君燕面前,她格外温柔小意。
“不信。”
高碧神闻言微滞。她想起侍卫长报给她的消息,据说这座三清观便是郑君燕亲自下令修建的,只因如今的观主丹丘子曾治好了安盈若的怪病,是她的救命恩人。
除此之外,城西还有一座菩提寺,与这三清观的来历相同。
她越想,越觉得这二人根本不像寻常叔侄。
他们三人走在一起,样貌着实过于惹眼,一路走来已经引起不少人的回首或驻足。
安盈若少在人前露面,可郑君燕却是在几年前亲自带兵守过城的,城中不少百姓都记得他的面貌。
之所以未上前,不过是慑于他的威严,不敢造次。
“郑节使在城中很受百姓爱戴。”听着周遭的低声议论,高碧神再次主动搭话,“我阿耶也同我说过,说郑节使是乱世豪雄,持身正直,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郑君燕并未接话。
忽有一名小道童抱着香烛从旁边岔道上飞奔过来,不知为何没看路,一下子撞到了高碧神身上。
“哪里来的小杂种!”高碧神飞手便是一巴掌,重重地落在那道童的脸上。
道童被打倒在地,怀里的香烛四散滚落。
“快起来。”安盈若连忙上前搀扶,见小道童起身之后却先去找滚出去的香烛,便替他一起捡。
一共六根,他自己捡了三根,安盈若捡了两根,最后一根郑君燕递了过来。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道童怀抱着香烛低着头向他二人道谢。
安盈若见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一侧脸颊已经红肿起来,便知方才高碧神下手有多重。她拍拍道童的背,温声道:“没事了,快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那道童又连谢了几声,方抱着香烛跑开了。
“郑节使,我……”高碧神上前来解释,是方才那道童不长眼先冲撞了她,她一时受了惊吓才出手的。
然而话未及说出口,便接到郑君燕望过来的一眼,刹那间所有措辞都被堵在了喉头。
“高小娘子请自便。”
他冷冷撂下一句,十分自然地牵起安盈若的手带她离开了,以行动表示不欲与高碧神同行。
高碧神被他二人牵手的熟稔刺痛了双眼,面上的表情由无措转为恼恨。
大庭广众之下被郑君燕握住了手,安盈若第一反应不再是从前的安心或欢愉,而是想起来高碧神对她说过的话。
她指尖微动,犹豫着是否要将手抽出来。
不过一瞬间的迟疑,便被郑君燕察觉,在安盈若尚未做出选择时,他先已一步将手松开了。
郑君燕方明确意识到,阿茶大了,许多举止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
他可以无视规矩被人诟病,阿茶却决不能受半分指摘。
这么想着,方才放开的手缓缓背到了身后,不再去纠结那一抹一闪而过的怪异之感。
安盈若拜三清神像之时,郑君燕便负手立在她身侧。神殿内的香客认出了他,讶于居然在三清观碰见了节度使,更惊讶的是他来到却不拜神不上香,只是在一旁站着。
再看他身旁那名容颜绝色的红裙女郎,纷纷在心中猜想:看来这便是春晖馆那位小娘子了,果真貌若天仙,堪称汴州第一美人。
只见那美人叩完三清之后自蒲团上起身,冲着一身玄衣的节度使微微一笑。这二人站在一处,皆是一副罕见的样貌,竟是出奇地相配。
随即又意识到,这二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多,但据说是叔侄。思及此,便觉方才觉得他们相配的想法着实荒谬。
二人自不知周遭香客心中的想法,从大殿出来,又一起去拜访丹丘子。
两年前他来到汴州救治安盈若的时候十五岁,如今在三清观做了一年的观主,也不过十七岁。身量拔高了不少,是个清俊的年轻道士。
他与无树皆属异人,且对安盈若有救命之恩,郑君燕一向以礼相待。
三人坐在道观后面柏子林边的八角亭下探讨《齐物论》,从上午一直谈到日暮,实在投机,竟是连午膳都忘了。
受丹丘子邀请在三清观用过晚膳,安盈若才同郑君燕一同启程返回。
晚间刚下过一场急雨,石阶湿滑。虽有衙卫举着火把照明,郑君燕仍时刻留着身旁的小女郎,以防她滑倒摔跤。
在观中大半天心无杂念,相较于来时,安盈若的心绪已经平静许多。她也控制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扰乱心曲的事情。
秉持着及时行乐的态度,享受眼下的安宁。
即将走完最后一段石阶时,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看见前方不止停着一辆马车。他们的马车旁另有一辆,正是白日里一同跟来的高碧神的座驾。
她竟然还没走。
对于她的阴魂不散,安盈若不禁拧眉。她从未见过如此死缠烂打之人。
此时天已黑透,旁的香客早已散净,宽敞的石道上只剩下他们两波人马。
高碧神欲上前,再一次被衙卫拦住。
“郑节使,我只问你几句话。”她高声道,“问完这些话,我明日便回淮南,绝不再纠缠。”
郑君燕示意衙卫将她放过来。
高碧神走来,她身上带着些许湿意,看上去没能完全避过晚间那一场雨。
她在郑君燕与安盈若几步之外驻足,直直地盯着二人。
在她如此直白的打量之下,安盈若心中逐渐涌上不安的感觉。
“你们当真只是叔侄?”她问郑君燕,“我无疑冒犯,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在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郑君燕便面露不悦:“什么答案?”
“郑节使拒绝我,是否是因为她?”她抬指,指向安盈若。
安盈若瞬间有种被人当中揭露罪行的无措与慌乱感。
方才最后几层台阶有些陡,下来时郑君燕隔着衣服扶着她的手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将手臂抽了回来。
郑君燕微怔,将空了的手缓缓收回去。
高碧神将二人的动作与情态尽收眼中,冷笑一声。
“我拒绝你,不因任何人。”只听郑君燕开口道,“我只想单纯与淮南结盟,并不想以女子为筹码,来显示彼此的诚意。”
“高小娘子难道愿意被人当做筹码?”
这话问的高碧神愣住,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父亲只让她借献舞的名义亲自相看郑君燕,而后问她是否愿意嫁。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子,自然愿意。
不嫁他,也会嫁旁的藩镇首领或是父亲手下出色的武将,这是她的归宿。她觉得应当不会有比郑君燕更出色的人了,所以她坚定地选择了他。
其他问题,包括郑君燕所说的筹码,她在此之前从未想过。
“即便我不喜你,亦可以为了宣武与淮南更坚固的盟约娶了你。”郑君燕接着道,“但你可曾想过你的后半生。”
“我若厌弃你,又与你父亲因利益牵扯反目成仇,你当如何自处?”
“那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高碧神近乎嘶吼般问出这句话,已然泪流满面。
“不喜便是不喜,没有为何。”郑君燕答的干脆。
高碧神再次转向安盈若,还是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人所以郑君燕才看不上她。可是此刻却问不出第二遍了。
就在安盈若以为她要对自己发难的时候,却见她忽然转身,登上了马车。马蹄声踏踏响起,她就那样离开了,当真没再纠缠。
她与郑君燕也上了车,因为高碧神最后那一闹,两人出奇地默契,一路保持沉默。一直回到春晖馆,郑君燕如往常一样先将她送回正寝,道了句尽早休息,而后回了前院。
这个夜晚,安盈若躺在床上,再一次辗转难眠。
今夜她在他身上见到了她从前未曾发现的一面。
他与这世上大多数男子都不同,他看重女子的尊严,如同看重男子的尊严。即便是不喜的女子,同样愿意给予尊重。
安盈若心中生出诡异的喜悦,继而又陷入无边的彷徨。
她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