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利益
医药博士替郑君燕换药包扎过后,寝房里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郑君燕起身整理衣带,李正走到一旁取出两块香饵,丢进莲花座狮首鎏金铜香炉中。
医药博士叮嘱一番不可动武、好生静养的话之后,提着药箱退出房中。房内便只剩下郑君燕、郑立、李正,以及坐在一旁捋了近一刻钟山羊须的林靖。
“军师这么早过来所为何事?”郑君燕系上中衣,又伸手接过郑立递来的外袍。
“属下要说之事,将军应当知晓。”林靖停下摸胡须的手,去端一旁方几上的茶盏。茶是衙卫不久前端进来的,此时饮用冷热正好。
“若是关于联姻之事,军师便不必说了。”郑君燕穿戴整齐,却并未如林靖所想来到他对面落座,“我书房还有事,军师若是无旁的事,今日便散了吧。”
“将军留步。”林靖见郑君燕说完便要走,立刻从坐具上起身,朝他行了一礼,道:“在淮南时,将军拒了高节使联姻的提议,属下便想不通将军为何要拒。”
“可如今高家小娘子既亲自来了汴州,可见对将军一往情深。将军一无家室,二无婚约,三无意中人,迎娶高氏女既能得到淮南的助力,又能得一位才貌兼具的妻室,何乐而不为?”
“你们二人如何看?”郑君燕不答,而是问李正和郑立。
郑立一惊,没想到这难题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扭头看李正。
林靖也看向李正,目光中带着长者的“慈爱”。
李正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军师建议将军应下亲事,自有考量。”思考片刻之后,他开口,语气颇为严肃,“高小娘子三位兄长皆战死,如今高节使只她一个独女,对其宠爱非常。一旦与她结为夫妻,淮南便是宣武六州最坚实的后盾,秦宗鸣之流将再也不能对我军造成威胁。且高氏小娘子容貌上乘,舞技高超,的确算得才貌双全。以常理而言,是绝佳的妻室人选。”
“正是!”林靖忍不住接话道,“将军,虽说属下有趁人之危的小人之心,但事实便摆在眼前。高节使膝下无子,且无孙辈,待他百年,淮南之主不是他的女婿,便是他手下武将之中的一人。此例非独,早有鉴车在前。”
“而如今高氏小娘子显然已对将军芳心暗许,将军娶了她,岂愁不得高节使真心相待?得淮南,便如探囊取物。”
“可是……”林靖说完,接话的仍旧是李正。
“可是什么?”林靖瞪眼。
只听他接着道,“军师说的皆是利好一面,其中不利之处却不能忽略。”
“有何不利之处?”林靖继续瞪他。
李正瞄了郑君燕一眼,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打算,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不利之处有三。其一,高节使如今尚未至天命之年,他三子虽陨落,后宅却有娇妻美妾数十。哪日替高氏小娘子诞下一位或几位幼弟,也未可知。”
“我们对淮南有怎样的打算,又岂能保证高节使不曾对宣武抱有同样的心思?”
郑立偷瞄林靖的山羊胡,怀疑它下一刻便要竖起来。
“其二,高女骄横跋扈,并非军师所言的良配。”郑君燕终于开口,“此女,绝无可能入春晖馆。”
此话一出,林靖本就纹路横生的额头又添竖纹,横竖交叉,能夹死几只蚊子。
“其三呢?”林靖扫向李正,郑立看到有无形的刀子从他眼里飞出来。
“其三……”李正方才一时激动,便说了原因有三。可是这第三条,不好说呀。
其三,将军因昨日高女惹哭小娘子的事已经对其生厌,以将军的性格,断然不可能会娶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子为妻,更别说让其入主春晖馆继续惹欺负小娘子了。
“其三……”原本想好的不能说,李正只能临时编一个理由,“高女只不过在宴席之上与将军匆匆见过一面,便不远千里从淮南追至汴州,焉知她此举是否别有用意。”
呼,终于说完了,李正暗暗舒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只听身旁响起一句爽快的总结:“我与李副将看法相同。”
李正忍不住转头,却见身侧之人一派平静自得,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脸皮有多厚。
“你说的这三条,只有第一条尚能当做正当的拒婚理由。”林靖即刻反驳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况且将军所谋你我皆知,何至于能让一个女子成为牵绊?便是高氏女入主春晖馆,她不过一介女子,难道能阻碍将军的大业?”
他这话说的尚算隐晦,然而郑立却听懂了,直白的意思便是——她高碧神嫁过来最大的作用便是将淮南当做嫁妆一起带来,利用结束之后,如何处置全凭郑君燕的心情。
“再说第一条。”林靖接着道,“便是他高并心存借嫁女吞并宣武六州之心,将军为何不能将计就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谋都不敢,大业何日能成?”
“军师所言不错。”郑君燕道,“可是我拒婚之后,高并仍愿意与我结盟。由此可见,娶不娶高碧神,宣武与淮南都会成为盟友。若是真盟友,我便也真心相待。若是高并怀有祸心,我便如军师所言,将计就计。”
“由此可见,与高碧神的婚事并非不可或缺的一环。”郑君燕向前行了一步,让天光得以将他完整的影子打在地板上。那影子修长挺拔,本是芝兰玉树之态,却带出虎豹孤狼的威压。
他反问:“既非必要,那我为何要娶?”
林靖被问的哑口无言。
……
郑君燕来到书房的时候,小女郎已经练完两张字,一个人坐在临窗的矮椅上读书了。
日光自窗棂投射而入,温柔地洒在她髻上簪钗与石榴红裙上。钗上宝石熠熠生辉,耳边明珰温润流光,裙裾边缘的金丝线如湖上轻漾的涟漪,将洒下来的日光捕捉其上。
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姿态闲适,腰背纤直,倩影映在鸡翅木地板上,如在山水图景中晕染开的墨色人影儿,恬静祥和之感让人心绪顿平。
听到动静,她转身望过来,含笑唤了一声:“十七叔你来了。”
“在读什么书?”郑君燕抬步继续上前。
安盈若闻言将书上挂着的签子举给他看。
郑君燕走近,见她手上执着的乃是《庄子》,郑君燕没想到她会读这一部,“怎么想起看这部的?”
“前些时日与丹丘子小道长闲聊时听他提起的,就找来看一看。”安盈若道,“着实有些晦涩,我正想请教十七叔呢,你就来了。”
丹丘子对安盈若说,儒学适合治太平,道家才能平乱世。
郑君燕将对面的椅子拎至她身侧,坐下:“这一部我也不精,教不了你。不若我与你一起看,遇到不通之处一起讨论,然后记下来拿去请教丹丘子道长。”
“你读到了哪一篇?”
“齐物论。”安盈若将手中卷轴递向他,二人一人执一端:“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忽殇子,而彭祖为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