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沉水香
“高碧神如今在何处？”安盈若问道。
“客舍。”
“那……”她想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汴州，但是又觉得如此有些咄咄逼人，遂又住了口。
“你将自己关在房里，一直在哭？”郑君燕再一次将话题引到了她哭泣的事情上。
安盈若只觉一股热意自两侧颧骨处迅速奔涌，顷刻间烫红了包括脖子与耳朵在内的大片肌肤。
“没……没哭。”她此时恨不得地上生出一条缝，容她一头扎进去，便不用面对方才那让人想起来就觉得羞愤欲绝的场景了。
“那我进来看到的难道是一只误闯进来的花脸狸奴？”
安盈若的头埋的更低，只恨现在为何不是凛冬，她该穿件斗篷才是！
“我……我真没……一直哭。”她讷讷道，“在写字呢。”
说完抬手指向里间，那里还有散了一地的宣纸：“不信你看。”
说完之后半晌不闻郑君燕的声音，安盈若忍不住抬头，迎面撞见一双好看的眸子中正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在捉弄她！
小女郎羞中生恼，顿时鼓起了腮帮儿，两条染成远山青的眉毛微皱，不满地瞪向郑君燕。
“哈哈哈哈。”郑君燕被小女郎如此罕见的模样逗笑了，发出低沉却愉悦的笑声。
“不许笑了。”小女郎娇斥道。
“好，阿茶不让笑，那便不笑了。”郑君燕缓缓敛容，止了笑声。不过就像石子落到湖面上引起圈圈涟漪，散去之后仍留丝丝余韵。淡淡的笑意挂在他唇角，面上常见的冷意踪影不见。
安盈若不忍转移目光，静静望着他，从眉宇至下颌，忽然发现他的嘴唇有些不似寻常的苍白。
她一顿，小心翼翼的心思顷刻散去：“十七叔，你不舒服吗？”
“不曾。”郑君燕不知她从何处察觉到了异常，从容道，“为何如此问？”
“你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太好。”安盈若盯着他的嘴唇，“是不是赶路太累了？”
“或许。”
“那你快回去歇息吧。”
“已经是晚膳时间了，用过膳再走。”
安盈若从坐具上起来的动作闻言止住，又坐了回去。继续仔细打量郑君燕的面色。
郑君燕怕小女郎看出端倪，开口道：“新帝登基不过两月，就办了许多事。其中有一件，便是将原左神策军大将军韩守立提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同时下旨赐其国姓，改名李守立。”
“从这件事，你看出了什么？”
“韩守立？”果然，小女郎的注意力立即被引开了。只见她立即正色，略微思考片刻，便接着道：“姓韩的话，他与韩沁是什么关系？”
韩沁是原神策军指挥容使内官韩元瑞的义子，元宁帝曾利用他架空韩元瑞。后来韩元瑞退守西川，他便理所应当地成为新任神策军指挥容使。元宁十三年曾与李客庸、王充戎、李抚等一起讨伐朱幕。
元宁十四年神策军护送元宁帝从汉中回凤翔，神策军与李抚的军队在凤翔发生恶战，事后李抚败逃，韩沁的义子韩茂贞成为了新任凤翔节度使。
这韩守立也姓韩，而且与韩茂真一样出身神策军，自然不会跟韩沁完全没牵连。
“他是韩沁的义子之一。”郑君燕早就知道小女郎的敏锐聪慧，是以她一下子问到了要点，他并不惊讶。
安盈若闻言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神策军分为左右两军，总指挥权在指挥容使也便是如今的韩沁手上。指挥容使之下，便是左右护军中尉，各自执掌一军。
新帝重用韩守立的做法，让安盈若立即想起当初元宁帝为架空韩元瑞而将他的义子韩沁抬为枢密使的事情。
浅色的瞳仁微微转动，如一颗阳光下的琥珀，晶莹发亮。安盈若思考结束，开口道：“当今圣上是在效仿先帝吗？”
“果真难不倒阿茶。”
安盈若微笑。她心中关于新帝一团模糊的印象清晰了两分。像是拨开了重重迷雾，得见对方一个隐约缥缈的轮廓。同样是在宦官的扶持下登上帝位，相较于懦弱的元宁帝，这位显然要有野性的多。
皇帝有野心和手腕，对于整个局势而言无疑是一种无形的推力。眼下的大庚就像是碎掉之后勉强拼凑在一起摆在盘子里的胡饼，端看这位君主的雄心与手腕能否达到将盘子一举掀翻的程度了。
届时各地的势力自然又是一番巨大的消长与变动。
由衷而言，安盈若隐隐有些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
菊娘等人送上丰盛的晚膳。
经过之前那一番闹，时隔一年半未见的生疏感早已荡然无存。安盈若在郑君燕面前毫不拘束，直接拿起金黄的金乳酥用手掰着一小块一小块地送进口中。
这金乳酥她已经两个多月没吃了，今日并未特意吩咐菊娘做，它却出现在了晚膳的餐桌上。安盈若一猜便知是李傅母吩咐的，心中无比熨帖。
因为心情好，一不小心晚膳就吃多了。饭后提出送郑君燕回去，顺道消消食。
郑君燕问起原因，她赧然相对：“吃撑了，顺便出去走一走。”
郑君燕不再拒绝，带着她一同出门。习惯性地如往常一般去牵她的手，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郎已经及笄，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
于是欲伸出去的手又状似不经意地收了回来，改为背在身后，先安盈若一步出了门。
安盈若微离身侧的手定在了半空，须臾之后落下。她看着一步之外的高大身影，抬步跟上去，面上并未显出什么。
出了正寝，二人并排缓行，安盈若嗅到一股带着微甜的氤氲香气。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她最喜欢的沉水香的味道。
其实方才在房中的时候她已经闻到了，但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房中的味道。可是此时才发现，这味道并非是她房中的，而是自郑君燕身上散发出来的。
十七叔向来不用香料的。
袖筒忽然被抓住，郑君燕停下脚步，不由疑惑地转身：“怎么了？”
然而对面的小女郎没说话，却是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身前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