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不怕
李傅母替安盈若裹上毛茸茸暖呼呼的青底绣宝相花纹白狐狸里斗篷，又替她将室内穿的软绣鞋换成保暖的鹿皮小靴，给裸露在外的皮肤细细涂上防寒防冻的香膏，才将人交给了郑君燕。
安盈若由郑君燕牵着自春晖馆走出，穿过整个前衙，来到位于东南角的练武场。
这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大约是日日有人在此操练，所以地上满是鞋印拓在上面的深浅痕迹。不过现在时辰尚早，冻土尚未开化，踩上去坚硬如铁。
练武场上设有军鼓、武器架、箭靶等。有两排玄衣衙卫侍立在此，穿甲带刀，整齐肃立。呼出的热气在他们脸前凝成白雾，眉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场地中央支起简易的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张弓和一只箭筒，箭筒里攒着白色尾羽的箭矢。
“将人带上来。”郑君燕带着安盈若，在长桌旁站定。
“是。”
安盈若扭头，看到两名衙卫自队伍里出来，转身向练武场的角落而去。那里另有两人侍立，他们俯身扯动身旁的铁链，随即两扇木门向上打开。那里竟然向下开着一个宽敞的洞口。
安盈若侧头看看郑君燕，没见他有什么反应，而后转过去继续盯着那处洞口看。只见两名衙卫的身影迅速变短，很快头顶与地面平齐，然后消失在洞口里。
不多时，安盈若重新看见两顶兜鍪自地面向上冒出，露出来的身子越来越多，便是方才下去的两人。他们从里面出来，还共同架了一物上来，像一个麻袋。
待他们完全上到地面上来，安盈若才看清，那被架在中间的并非麻袋，而是一个满身脏污的，半死不活的人。
他身上穿着看不清颜色的衣裳，到处是破口，脚上拴着铁链，被衙卫架着胳膊往前走，头无力地向下垂着。
郑立指挥着衙卫将人带到了前方那一排箭靶的旁边，命他跪在那里。
“十七叔，那是谁？”安盈若问。
郑君燕未开口，而是微抬手，对面的衙卫立即会意，捏着那囚犯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斗篷帽子的毛领有着遮挡视线，安盈若伸手拂开一些。她定睛前望，见是一张瘦长且双颊向内凹陷的脸，虽然粘结成绺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他面上也有很多血污遮盖，但安盈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是她的噩梦。
“林……”她喉头发紧，下意识后退。
然而却有一双手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温和的声音自她头顶斜上方传来：“别怕。”
安盈若尚未正式见过丹丘子和无树，也不清楚她是如何醒过来的。所以并不知道，关于前世今生发生的那些事，郑君燕已从林二郎口中得知。
“阿茶，对于害你之人，你要做的不是怕他。”温和的声音靠近，郑君燕矮身，接住小女郎看过来的目光，与她对视，认真且温柔地告诉她，“而是除掉他。”
当安盈若看见自己被这双砚池般的双眼温和地注视着的时候，只觉像是有个仙人施了一个神奇的法术，瞬间便将捆绑她身体的无形的绳索尽数砍断了。她再无丝毫紧张，整个人无比适从地安定下来。
“我知道。”她迎着这双好看至极，又能给她带来无尽安全感的眼眸，认真地点头道，“我不怕。”
在梦里的时候她能亲手杀了他，醒过来之后，亦敢。
这个将她囚困了这么久的梦魇，她要亲手了结。
无须郑君燕指导，小女郎走向一旁的长桌，拿起了上面的长弓，又捏住纯白的尾羽，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无须转身，便知道郑君燕已经跟上来，立在了她身后。
高大的身躯自后向前将她包围，握着她的两只手，亲自教她如何挽弓。
“两脚开立，与肩同宽。将身体的重量落到双脚之上，上身微倾，左肩对准敌人。”
安盈若跟随着他的指导调整动作，这弓于她而言有些重，不过有一双大手帮她一起拿，她丝毫不觉费力。
“三指扣弦，食指位于箭矢上方，另外两指位于下方。左臂下沉，肘内旋，以虎口推弓。”
“施力，将弓拉开。”
“凝神，瞄准。”
银色的箭头对准了前方那个一团脏污的人的心口，冬日清晨的日光并不浓烈，安盈若却看到了箭头锋刃之上泛起的微微寒光。她用目光，将这一抹寒光牵引向前，没入那人的身躯。
这具曾将她压在身下肆意凌辱的身躯，曾对她拳打脚踢的身躯，曾作为她一切噩梦源头的身躯。
一双凤眸仍旧如清泉涤洗过一般干净无尘，里面映出手中的弓与箭，以及前方佝偻着上身跪在地上的人。
安盈若全神贯注，当听到一声轻轻的“放”。她随即与覆盖在她手掌之上的大手一起松开扣弦的指，箭矢应声飞出。
不过眨眼间，便穿过凛冽的寒气，极其准确地刺入那人的胸腔。
她听见林二郎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然后缓缓倒了下去。那一团脏污倒在了地上，像一只濒死的狗，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这种杀死他的方式并不如梦中那样惨烈，也没有鲜血喷涌出来流淌到她的脸上覆盖每一个毛孔的切实的触感。
安盈若望着前方已经失了生机的躯体，还维持着弯弓的姿势。一具比她高大的身躯站在她身后，圈着她，让她周遭都是来自于他的温暖而干净的气息。
她不怕，不冷，也不因亲手杀人而惊惧。
“一箭中靶，阿茶聪慧。”
郑君燕将弓从她手中轻轻取出，置到了旁边的长桌上。随即牵起小女郎的手：“你大病初愈，今日只练这一箭。待年后，我再继续教你。”
回春晖馆的途中路过一片梅林，雪白的冷蕊在枝头争发，寒香裹着冷气无声地钻进人的鼻息。一阵微风袭来，花蕊盈盈曳动，如在白玉台上起舞的舞姬，虽伴着寒风，却跳着轻快欢愉的舞步。
……
元宁十三年春，朝廷联合凤翔节度使李抚与邠宁节度使朱幕，以抗旨不遵为由讨伐河中节度使王充戎。
王充戎向河东节度使李客庸求助，以宦官干政为由，举清君侧之旗，联合发起反攻。
三月末，朱幕与李抚战败，率军撤回各自领地。
而客庸却率军继续前进，上书皇帝赐死内官韩袁瑞。若不应，便直逼长安清缴佞臣。
五月，回到长安刚刚一年的皇帝再次出逃，在韩袁瑞率领的神策军的护送下前往凤翔。
李客庸的沙陀兵长安数日游，洗劫一批财宝之后欣欣然转回河东。
皇帝暂居凤翔，回到河东的李客庸与王充戎继续上书，要求处死韩袁瑞。皇帝为保自身安危，开始扶持韩袁瑞的义子韩沁，任命他为枢密使，以架空韩袁瑞。
此举用意被韩袁瑞识破，皇帝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计划离开凤翔继续西行。而韩袁瑞这一举动又惹怒凤翔节度使李抚，李抚拒绝他将皇帝带离凤翔。
韩袁瑞假意服软，听从李抚的安排让皇帝继续留在凤翔。却暗中调动神策军里应外合，以皇帝的名义设宴将李抚灌醉，然后趁机带着皇帝一起逃出凤翔，在神策军的护送下继续西行。
李抚和朱幕带兵追击。
皇帝西行期间，襄王李温被遗留在途中，为朱幕所俘。
六月，朱幕挟持李温返回长安，联合山西南道节度使佘君实，以昏君无道偏信佞臣之由“废”了皇帝，尊李温为天子，于邠宁正式称帝。
同时以新天子之名向滞留凤翔的一众官员发出诏令，命他们前往长安，准备新帝登基事宜。
同月，韩袁瑞审时度势，看出继续挟持皇帝不如拥兵自立，遂自请辞掉神策军指挥容使等职位，自封为西川监军使，和身为其义子的西川节度使一起割据西川。
朱幕之举自然遭到各方声讨，李客庸和李抚与身在汉中的皇帝取得联系，然后奉皇命对朱幕发起征讨。
同时皇帝再次向河中节度使王充戎求救，又任命韩沁为新任神策军指挥容使，与李客庸、王充戎、李抚等人一同讨伐朱幕。
韩沁以皇帝之名向长安发出檄文，携叛贼朱幕首级投降者，即可被任命为新任邠宁节度使。
八月，未等李客庸的沙陀兵走出河东，朱幕手下一名叫王千宝的副将反水，亲自取了朱幕首级，向平叛军投降。而后率领朱幕手下兵马撤出长安返回邠宁，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任邠宁节度使。
元宁十四年，皇帝从汉中回到凤翔，凤翔节度使李抚起了和朱幕一样的心思，双方在凤翔发生恶战。
李抚战败逃出凤翔，神策军将领同时也是新任神策军指挥容使的韩沁的义子韩茂真成为新任凤翔节度使。
仲秋，皇帝再次回到几经摧残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