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信
晨起的军营中，处处冒着白汽。有的来自火头营士兵看管的锅灶，有的来自早起操练的兵士，有的来自站在马厩前等待投喂的马儿。
“将军。”
“进。”
郑立掀帘进来，见郑君燕身穿玄甲，未戴兜鍪，负手站在沙盘前。
“将军，汴州来的信。”郑立双手将信奉上。
郑君燕闻言转身，将信函接过来。一边展开看，一边朝放有笔墨的桌案走去。
于桌案后落座，他将信件折好重新放回信封，搁到一旁，伸手去执墨。
“属下来吧。”郑立见状立即过来，弯腰开始研墨。他研得快，倒入砚池中的水很快被研成浓淡得宜的墨汁。
郑君燕铺展信纸，提笔沾墨，开始回答信中的问题。
郑立知道这是写给小娘子的回信，忍不住探头瞥了两眼。见有“楚璜”“王芝献”等字眼，更加大了他的好奇心：小娘子的信中怎么会提到这两个人？
他偷瞄郑君燕两眼，见对方没有不让他看的意思，便大着胆子偷看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王侯将相有种乎！”
嚯，小娘子此次来信，居然是在询问，王、楚二人是否当真如大家所言的那样十恶不赦，与史书中的陈胜吴广相比，又有什么相同或不同。
不愧是将军亲自教出来的学生，郑立在心中暗叹道。
一个问题的答案，竟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两页纸。
郑立在旁看得清楚，郑君燕先将陈涉世家简述了一遍，点明陈胜喊出“王侯将相有种乎”之句的情境，由他与吴广带领百姓起义之事引出王楚之乱中，王芝献与楚璜起兵的原因、领兵与朝廷对抗的过程以及攻下原本属于大庚朝廷的城池之后的所作所为。
其中起兵乃是被迫，若非走投无路，没有哪个平头百姓敢于对抗朝廷。而起兵之顺利，更加说明与他们一样的人很多，吏治混乱，战乱频发，底层黎庶苦苦挣扎求生。他们反，乃是官逼民反。
可是当他们成了气候之后，却忘了当初起兵是为了什么。以楚璜与王芝献为代表的头目们，当他们尝到甜头之后，很快成为了他们当初最痛恨的那类人——凭借欺压下层黎庶而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人，他们已经被权势腐蚀掉了。
最后又提到楚璜攻破长安城之后的所作所为——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命令手下士兵抢贵族之女眷入军营为妓，不分黑白屠杀富户，抢占他们的财产，并在朱雀大街上设下数百口铁锅，命军中将士将生人投入热水滚沸的锅中，煮其肉，当众啖之。
然而人的贪心岂有止境，富户抢完之后便开始抢平民，稍有反抗者即杀之。当朝廷军队攻进长安，城中景象犹如人间炼狱。
郑立是跟着一起攻过城的，自然知道那时候的长安城是何等模样。看着郑君燕在纸上写下这些字，那些画面便不由自主地涌到眼前，让他汗毛竖立。
“将军……你跟小娘子说这些不怕把她吓着吗？”
他还没忘，当初只不过说了几句军营里的情况就被骂滚出去。
郑君燕搁笔，转头看了他一眼。
郑立立刻闭嘴。
拿着回信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一身风尘的李正。知道他是出去探查敌情了，郑立立马凑上前问：“怎么样，那龟孙到底在不在对面？”
他说的龟孙名叫秦宗鸣，从前是楚璜手底下一员大将，楚璜死后向朝廷投降，领着自己手下的兵占了淮西，并自封淮西节度使。
“原本在，但将军来了之后，应该是跑了。”李正见他手里拿了封信，“给小娘子的？”
郑立点头，朝一旁吐了口吐沫：“呸！这个属泥鳅的龟孙。将军不在的时候寻衅滋事，将军一来立马就屁滚尿流地鼠窜了。堂堂正正地干一仗都不敢，什么东西！”
“谁让他怕将军呢。”李正也理解秦宗鸣的心理，既不安分，又实在惧怕郑君燕，这可是亲手将他前主子的头砍下来的人。
“不过将军既然来了这一趟，就不会白来，起码下他两座城。”李正猜测道。两座城差不多了，多了反倒不好，毕竟目前的敌人不止他秦宗鸣一个，而是散落在李氏江山上的数十个大小军阀。一不小心，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只能徐徐图之。
“嘿嘿，那我立马去送信，送完了回来准备攻城。”
……
安盈若跟着霍刺史走访了三个县城七个村庄，一去一回便花去半个月的时间。回到府衙已经出了正月，但一场春雨扫过，仍旧寒意料峭。
她在凉意袭人的傍晚裹着披风被李傅母等人迎进院子，看到了十天前寄回来的信。
信上所言，让她对楚璜与王芝献这两个反贼头目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从前深深唾弃这二人，是因为和大多数百姓一样，只因“反贼”二字。
反抗君主，即是贼。
如今才明白，人人喊打的两大反贼头目自然有其罪孽，但是他们最大的恶业却不在造反上。相反，在知道真实情况之后，安盈若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并不觉得他们造反有什么错。
楚璜起初聚集民众对抗官府，是因为关中大旱，地里几乎颗粒无收，而官府却忽视灾情，在明知道百姓已经无力承担沉重赋税的情况下，不但不设法缓解百姓压力，反倒利用强制手段进行逼迫。
百姓被逼的走投无路，才会在有人敢公然站出来反抗暴政时纷纷相应，这是切实的官逼民反。
起义初期，不论是楚璜还是王芝献，他们确实保护了一方百姓。
安盈若不禁想，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便没有楚璜与王芝献，也会有别人难忍压迫揭竿而起。结果是必然的，罪魁祸首应该是促成那样结果的人，而非被逼成为结果的人。
可惜的是，他们站在高处之后却忘却初心，为权势地位所诱惑，心中再也没有了对于黎庶的怜悯之情。
奸淫掳掠，烹人啖肉，行径如恶魔，比之那些肆意欺压百姓的权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盈若握着这封信想了许多，最后想到了她的阿耶阿娘和兄长们。她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这场由王、楚二人掀起的动乱中。可是害死他们的，真的是楚璜和王芝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