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幻梦
一行人进到这座略显简陋的农家院,霍素问主动提出要为产妇看诊。
这家的男主人即方才那名女童的祖父闻言上下打量眼前这名年纪极轻且一看就出身尊贵的女郎,谦卑当中透着不信任。
“老丈不必担心,我师承名家,自幼研习医术,且因是女子之身遂专门钻研女科。我有把握,才向您提出为家中娘子看诊的。”霍素问面对对方不信任的目光丝毫不退却,大方且自信地说道,“你放心,我断不会胡来的。”
“况且方才听家中小娘子说产妇是从清晨开始发作的,到这个时候时间不算短了。若是无事自然好,若是真有需要,我进去也算多一分保险。”
闻言,一直站在窗边扒着窗户往里瞧的青年小跑过来:“你真会医术?”
“自然。”
“那就请你快进去看看阿萤。”青年面上带着急切,朝霍素问作揖,“多谢小娘子了!”
见状,这家的男主人未再阻拦,也朝霍素问作了一揖:“有劳小娘子了。”
他不懂霍素问所说的女科具体为何物,就理所当然地将其归位接生一类的活计。他十分惊奇看上去如此尊贵的小娘子,为何会钻研产婆的活计,这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但见霍素问一派坦荡,想了想,也并不觉得她有诓骗自己的理由,心下怀疑便淡了几分。
霍素问接过侍从递来的药箱,被主人家请进产房。
安盈若与霍刺史则被请进堂屋,主人家生起火炉,煮茶来招待他们。她见那老翁命小孙女抱来一个瓦罐,颇为小心地从中取出一块婴孩拳头大小的茶团,掰碎细细撒进滚水中。又放入姜片、红枣等物,一同炖煮。
这种煮茶的方式早被权贵人家所弃,但乡野之间仍旧保留。一碗茶,既能解渴,也能饱腹。
茶煮好了,主人家双手奉上,安盈若起身来接。刚接了茶却又听闻隔壁传来一声痛苦的喊叫,她再也坐不住,将茶盏放下起身出去。
那名青年应该是房中产妇的郎子,仍旧站在窗户边,扒着窗缝往里面喊:“阿萤,你别怕。方才进去的那位小娘子是一位很厉害的名医,她一定能保你平安的。”
“啊!”
又是一声尖叫,激得窗前的青年直跺脚蹦跳:“阿萤,你怎么样了阿萤?咱们生完这胎再也不要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
安盈若静静地站在院中叶片的老槐树下,时值凛冬,这老槐树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她瞧见女童从堂屋跑出来,哇哇哭着奔到她父亲旁边,大喊阿娘。
青年不得不蹲下来安抚女儿,自己却又急出眼泪来。
……
“哇!”
“生了!”
“生了,你阿娘生了!”
新生儿的哭声与大人们的欢喜声交织在一起,站在老槐树下的安盈若慢慢放开了绞在手指上的衣带。
……
原来产妇胎位有些偏,多亏霍素问替她施针正了胎位,胎儿才能顺利地降生,且母子平安。
主人家对霍素问千恩万谢,备了十分丰厚的诊金来答谢她。霍素问一看便知,这份诊金怕是要掏掉这个家一半家底,自然不会收。
见她态度坚决,主人家只好将钱收回去,那老翁却拉住霍刺史的手不让离开,同时叫自己儿子去将羊从圈里牵出来,宰羊款待恩公。
盛情难以推辞,一行人便只好留下,围着火堆吃了一顿香喷喷暖烘烘的炖羊肉。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安盈若进去看了新生儿,趁人不注意将一小袋金叶子塞到了襁褓的夹层里。
“阿耶,七娘,咱们快些回去。”走在乡野黑黢黢的小道上,霍素问兴奋非常,她抓着安盈若的手,拉着她加快速度,“我要赶紧回去把今天的病案记录下来。”
霍刺史只知女儿一直跟随医博士学医,却也是首次见她独自行医。她主动提出要进产房的时候,他虽然没有阻止,却并不知晓她有几分把握。
如今见她为救了人而高兴非常,他亦为她自豪。
安盈若也为霍素问高兴,她很佩服她:“三娘,你真厉害,我佩服你。”
“哈哈哈哈。”霍素问向来大方又坦荡,“我要潜心钻研医术,不断磨炼自己,以后会更厉害,救更多人。”
“诶对了,你没事吧?”她忽然想起来今日产房门口的安盈若,“我见你脸都白了,被吓着了吗?”
安盈若摇摇头,侍从举在手里的火把上的火苗因人的走动不停摇曳,她面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我只是觉得妇人生子太过辛苦,有些紧张。”
对于生产,她着实没有好的记忆,只要听到这两个字就会紧张。
“你说得对,妇人生产确实不易,说是从鬼门关前走一遭一点儿也不夸张。”霍素问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不过你别害怕,等将来你孕育子嗣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守着,绝不让你出事。”
安盈若闻言身体一僵,下意识要把手从霍素问手中抽出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安盈若无声地吸气吐气,让自己放松下来。
“哈哈哈你别紧张。”霍素问见状更加确定她是被今日的事情吓着了,安慰道,“你才十二岁,成亲生子还早着呢。不过你若是当真害怕的话,其实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走这个过场。谁规定女子就一定……”
“休得胡言!”霍刺史听他越说说不像话,出声训斥。
霍素问讪讪地止了声。
……
碰上孕妇生产让安盈若最不愿想起的记忆如海浪般翻滚上来,晚间躺在客舍的床榻上,一直到深夜都没能入睡。
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却发现她又一次回到了林家。
夜深人静,她在堂屋里纺了半夜的布之后,终于被林母放回去休息。躺下之后刚要睡着,身旁如雷的鼾声却骤然停下,一身肥膘的男人翻身压了上来。
这时是她嫁入林家的第三年,刚刚失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因为伙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林家人除了她和阿园之外都养出了膘。
与成亲时的枯瘦相比,林二郎的体型变宽变厚了两倍有余。每次被她肥大的肚腩挤压在身下,安盈若总有种下一瞬便要窒息的感觉。
半夜的纺织让她筋疲力尽,却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无法拒绝。索性装作睡着,任由他在在自己身上肆虐。反正也折腾不了多久,她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果真,不到半刻钟,投林之鸟便力尽筋疲,狼狈地退了出去。
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肉山终于翻了下去,安盈若无声地调整着呼吸,却听枕边传来声音:“娶你跟娶个死人有什么分别。还不如院子里的鸡,尚且知道叫两声。”
……
于熟睡中倏地睁眼,安盈若大口喘着气,仿佛梦里的那份窒息感还在。撩开帘帐打量房中,发现昨晚未熄的蜡烛已经燃尽,天光尚且幽暗,支起一张简易竹榻睡在屏风边的阿园正在甜梦中。
梦里的恶心久久难以散去,安盈若索性起身,披上披风来到外间,缓缓打开面向街道的一扇窗。
天光迷离,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寒凉的空气进入口鼻,使她心口的恶心终于被驱散几分。她闭眼,接着深深吸了几口。
这扇窗对着的,恰巧是颍州所在的方向。安盈若静静地立在窗边,呼出的热气在她面前凝成白雾。嫣红的唇,明亮的眼,弯弯的眉毛,以及细腻莹白的皮肤上软软的细微绒毛,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慢慢变得清晰。
小女郎的双眸望向远方:十七叔,你现在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