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出巡
出巡第一日，队伍来到一个名唤玉堂的县。这个县城不算大，只有百姓五千余人。
霍刺史首先教给安盈若的，便是官府如何统计人口。
“首先需每一户的户主提供亲手写就的文书，言明家中丁口，财产等情况，以及需服役、纳税的额度，此为手实。”霍刺史替她讲解道，“手实一岁一更，一岁一统。”
“其后乡中根据手实制成计帐，随手实一起一岁一计。计帐完成之后呈入县中，造册成籍。县中户籍，三年一造。造成之后呈送于州。”说到此处，霍刺史略微停顿，才接着道，“按照流程，再由各州呈送入省，由户部总领。”
“凡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有一为丁，六十为老。男子自成丁之日起开始服徭役，入老之后便可免除。是以官府统计人口，重在丁口。成丁男子是为役，是为兵，亦是税赋的主要来源。”
“小娘子可有何处不理解？”讲完之后，霍刺史问道。
“乡野之中识字的人极少，如何能保证家家都能提供手实呢？”安盈若问道。
“小娘子聪慧。”霍刺史抚了抚覆于下颌的美髯，因安盈若认真听讲而感到高兴，他就喜欢好学的学生。
“正如小娘子所言，乡野之人大多大字不识，家家提供手实根本无法落到实处。”他道，“是以在真实情况下，往往是每个乡或村挑出一个识字懂文墨的人，去到每家每户听他们口述，然后代替他们录下家中实情。再编成计帐，呈去县衙。”
“那怎么保证他们不说谎呢？”安盈若接着道，“不论是徭役还是赋税，都是大家避之不及的事情。”
“小娘子因何了解这些？”这下改由霍刺史反问安盈若了。据她所知，这位小娘子是大府从荥阳老家接至汴州的，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女郎，不应当接触到这些才对。
安盈若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在林家生活过四年。村中的人户但凡有男丁的，总是想方设法地逃税逃徭役。谎报年龄，甚至谎报性别者都大有人在。
“听旁人说过。”安盈若道，“所以知道一些。”
霍刺史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便接着道：“小娘子所言，某不能保证，也无人能保证。丁口总想晚些成丁，早些入老，所以不论是建朝初期还是当下，逃户、虚报等情况屡禁不止，官府也没有办法涤清。”
太平年间还好些，官府能多放些精力在搜刮逃户、清查户籍的事情上，这种情况便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然而当下，到处兵乱频发，流民四窜，户籍便更加难以约束了。
郑君燕两年前来到汴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命州中官员重新统计户籍，整理田亩，规范州内内秩序，让生民有其籍，耕者有其田。
也正是因此，如今的汴州才会拥有当下的太平盛景。吏治清明，民生安稳，在当下的世道着实难得。
想到此处，霍刺史便将郑君燕初到汴州整顿户籍、田地与吏治的事迹说与安盈若。遥想当初，可真是雷霆手段。
他言语中不乏对这位顶头上司的敬畏之情，安盈若能听出来，其中敬是大于畏的。
“十七叔当时是不是得罪了许多人？”安盈若问道。
“为什么会得罪人？”霍素问不明白。
“小娘子因何发出此问？”霍刺史也问道。
安盈若并不羞怯，只将自己想到的说出来：“虽然按照律法，凡大庚子民皆应按口分得土地。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真实的情况是多数土地都被权贵以各种理由侵占，真正应该分得田亩的百姓反而要成为那些权贵的佃农。”
这是有关均田制的崩坏，十七叔给她讲过。
在霍家父女赞赏和惊讶的目光中，安盈若接着道：“若要使耕者有其田，便要伤及权贵的利益。十七叔一来便要重造户籍重整田亩，难免要得罪那些得利者。”
“小娘子小小年纪，居然能看到这些，令某佩服。”霍刺史终于明白大府为何让他教授一个小女郎民生政务上的事，原来此女郎非寻常女郎。
安盈若听他如此说，颊侧立即飘上两朵红云，连忙道：“当不得刺史如此夸奖，这些都是十七叔跟我讲过的，我只是将他讲过的复述了一遍而已。”
“你平日里闷在书房里不出来，学的都是这些吗？”霍素问接话道，“七娘，你这是准备考科举，做大官？”
安盈若在父女一赞赏一揶揄的目光中显得有些局促，解释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多学些东西总没有坏处。”
见小女郎性格腼腆，霍刺史微瞪自己女儿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调侃。随即敛容，重回正题：“小娘子说的不错，大府此举自然遭到本地许多权贵的抵触，甚至有些官员也阳奉阴违，并不认真去推行。”
“后来呢？”安盈若眨眨眼，“后来是如何成功推行下来的？”
“这个嘛。”霍刺史再次伸手抚了抚美髯，道，“乱世之下，兵马最重。时任汴州刺史的大府虽年轻，也是初来乍到，但他在宣武军中的军功与威望是实打实的，手中听命于他的兵马亦是实打实的。”
一力降十会，有兵马在手，那些豪族再硬气，还能硬过铁蹄与刀枪？
先将一批中饱私囊的官员下狱，立即便没人敢阳奉阴违了。等到该征丁服役的时候，专门盯上那些豪族中的子弟，不准他们以银钱抵徭役，必须躬行。两个月的徭役尚未服完，他们身后家族的气焰便也熄火了。
“大府好生厉害，”霍素问闻言赞叹道，“阿耶，难怪你那么怕他。”
霍素问恍然记起，两年前霍氏族中好像也有一批成了年的子弟被征去服役了。
安盈若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声。随即连忙垂首，给霍刺史留面子。
“没大没小。”而从霍刺史波澜不惊的反应来看，显然这是常态，他已习惯了霍素问的没大没小。
安盈若看着他们父女二人相处的场景，心中涌出丝丝怪异的感觉。细品之下，才知是羡慕。她想她的阿耶与阿娘了。
……
他们出了城来到乡野，此时尚未到春耕的时节，天气寒冷，田间地头少见人迹。
霍刺史扮作过路的商贾，带着安盈若与霍素问寻到一处村落。袅袅炊烟散在寒气中，正是做晡食的时候。寻常农家大多一日两餐，朝为朝食，暮为晡食。
衙卫上前扣响一闪柴扉，却闻得院内传来声声惨叫。
安盈若身体一僵，她太熟悉这是什么声音了。
前来开门的是名垂髫女童，言阿娘正在生产。霍刺史闻言便要换一家探访，却见原本和他并排站着的小娘子快步上前，赶在女童将门关上之后挡开一道门缝，趴在那里问：“你阿娘这样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