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除夕
就像郑君燕说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那一场尚未发动起来便被扼杀的动乱只挑起人群里小片区域的惊慌，甚至没能阻止驱傩大队继续前行。
安盈若也在静立约两刻钟之后由郑君燕牵着重新汇入人群中，她根本未见那场动乱的模样，所以握着温暖的大手，很快便再次沉浸在喧嚣的喜悦中，一直玩儿到深夜。
亥时末，众人脱离驱傩人群，登车上马，启程回春晖馆。霍素问则由衙卫护送回自己家。
郑君燕没回前院，而是留在后院陪安盈若一起守岁。尚未进院，便听到爆竹噼里啪啦地响。
安盈若疑心是谁在放，进院之后便看到几个平日里严肃深沉的衙卫此时正坐在墙头、倚靠树木，每人手里拿着几根长长的干竹，用随身的佩刀削成一段段地往庭燎的火堆里扔。
他们显然没想到郑君燕会过来。
“将……将军！”
“噗。”一人自墙头掉下，摔到了墙角的雪堆里。
其余人纷纷跃下墙头，迅速整齐站成一排，单膝跪地向郑君燕行礼。
衙卫有三千，其中三百驻守在府衙。年前李正回来将原本驻守府衙的人替换一遍，他们都是刚被挑进来的。在外头没形没状惯了，今夜除夕，一时之间便现了原形。
之前那三百人是由指挥使李正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却因一个赵四，近二百人被替换出去。而赵四的下场，他们自然也清楚，是以对郑君燕敬畏更甚。
眼下成排跪地，心中都在打颤。
安盈若见这些衙卫吓成这样，扯了扯郑君燕的衣袖，仰头看向他。
郑君燕在小女郎的注视下默了默，淡淡道了句：“今夜除夕，不必拘礼。”
而后牵起身旁的小女郎，温声道：“进去吧。”
想象中的严惩没到来，直到人已经进了院子，院门口的衙卫还在怔愣中。
安盈若和郑君燕一起来到堂前，见梅娘与菊娘各自拿了两双鞋子跟在李傅母身后，看样子正要往花园去。
安盈若疑惑地问她们去做什么，李傅母解释道：“民间风俗，除夕之夜将这一年穿旧了的鞋子埋进土里，能为家中子女祈福，将来还会出当大官的郎君。”
安盈若闻言便道：“十七叔已经是很大的官了。”
李傅母闻言呵呵笑：“咱们郎君自然用不着这些，但这是个风俗，别人都埋，奴婢便带着梅娘菊娘一起寻了几双破掉不穿的鞋子出来埋了。”
安盈若笑笑，由她们去埋，自己则和郑君燕一起来到正堂。堂中支着两个大灯架，上百支烛火将宽敞的大堂照的亮若白昼。数个烧得正旺的炭盆，则保证这里温暖如春。
二人进入之后自顾拿掉披风，而后面对着面坐了下来。这足以容纳百余人落座的厅堂如今只坐他们两个，安盈若却丝毫不觉冷清。
距离交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安盈若兴致勃勃地重提昨日没说话的话题：“十七叔，你继续给我讲兵制变革吧。昨日说到了久不用兵，府兵制难以继续维持，朝廷只得改为以优厚待遇为条件招募兵士。”
郑君燕见她趁此间隙还不忘学习，不由笑道：“这一日还未过去，你的休沐尚未结束。”
官学尚且有规定的休沐之日，安盈若却是自来到汴州便一直埋头苦学，除却难以预料的外在因素外，今日是她第一个正式的休沐日。
“反正闲来也无事，我们说别的也是说，不如说些有用的。”安盈若求知若渴。
郑君燕闻言，自不再打压她的热情，遂道：“那好，既然昨日已经讲到府兵制崩坏，那我问你，除了久不用兵之外，可还有其他原因导致府兵难以继续维持？”
这一问题的答案就在之前郑君燕给她讲过的内容中，他讲的所有内容安盈若都听得认真，略一思考，便对答如流：“应该与均田制的崩溃也有关系。”
她说完去观察郑君燕的神情，见他眸光微动，便知是自己答对了。于是在他鼓励的目光下，安盈若接着解释道：“府兵本就是靠着朝廷发放的土地养起来的。他们不仅是兵，也是农，二者一体不可分割。”
“不论是日常的吃用花销，还是到番上宿卫时需要自备的口粮、铠甲、武器及马匹等，都来源于他们所得土地的收入。”
“然而均田制崩坏之后，他们得不到应有的土地，生存尚且艰难，如何再有余力上番当值。一个人就算怀有保家卫国的抱负，但也要先确保自己以及家人不必为衣食担忧。”
她回答的时候，郑君燕就静静地听着。安盈若能从这份安静中感觉到自己所说的话在被认真对待。
她流畅地说出答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便反问道：“十七叔，我说的对吗？”
“阿茶聪颖。”郑君燕从不吝啬对她的夸奖，也从不虚夸。
安盈若因这句夸奖而喜悦，唇角上扬，卷起梨涡。她又道：“十七叔，其实我觉得，不论是府兵还是募兵，根本上都是一样的。”
“咚。”指节轻扣桌案，郑君燕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来，示意小女郎继续说。
在他面前发言，不论对错都会被认真聆听，说对便夸奖，说错便指正，从不会被轻视或嘲笑。所以安盈若并不怯懦，已经逐渐养成有感即发的习惯。
“府兵制实行的时候，朝廷给兵丁分发土地，连同他们的家眷一起编为兵户，并规定兵户不必缴纳租庸调，使其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食用粟，居有宅，保证他们可以安稳生活。反过来，他们则要回报朝廷，行番上护卫之职。”
小女郎的眼睛亮亮的，樱桃小口有序开合，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到，尚显稚嫩的面孔此时神采飞扬。
“后来改为募兵，则是朝廷许以普通百姓所不能得的优厚待遇，吸引人丁自发投军。不论是这些条件还是此前的土地，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士兵用自己的忠心换取这些利益，从而保证他们自己及其家眷可以生活无忧。先保家，再卫国。”
她最后总结道：“这也可以算作一种自愿的交换，当权者与受他所统治的百姓之间的交换。”
郑君燕眼中的赞赏之色与烛火的光影重叠在一起，清晰地展示向安盈若。
开始教安盈若读书不久，他便发现她记性极好，堪称过目不忘。书籍文章通读一遍，便可知其要略，再用些许时间巩固，便可成诵。
后来又发现除却记性好之外，更为难得的，是她一点就通并且能举一反三的聪慧。学过的东西在她的脑海中并不是死的，而是能随意取用互相连接的线。经由她那活络的小脑瓜灵巧编织，很快便成一片彩锦。
“本朝初期曾设神童试，专为选拔少年天才。”郑君燕道，“若是阿茶去考，定能中选。”
这是对她极高的夸赞，闻言安盈若先是一喜，随后怔住。遥远的记忆穿越时空跃至眼前——她六兄也曾对她说，若是神童试还有的话，他一定要去考一考，定然榜上有名。
她忽然开口道：“十七叔，我六兄在你面前说过要考神童试的事情吗？”
郑君燕曾忧心小女郎会困在家中祸事的阴影中难以走出，毕竟刚刚得知全部事情时她哭得那么伤心。
可是她却比他想象的豁达，并未长久自哀。如今听她已经能平静地提起亲人，郑君燕为此高兴。
“提过。”郑君燕道，“你六兄同你一样聪慧，他若是考，也定能登榜。”
其实彼时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郎互看对方不顺眼，更不会说出今日这般夸赞。只不过乌飞兔走，时过境迁，不怪文人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