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黄符
“我哪儿也不去,在这守着你。”
郑君燕拿来一把胡床,坐到了炭盆旁边,用夹木炭的夹子给铁网上的栗子翻个儿。
胡床很小,他身躯高大,坐下之后一双长腿像是无处安放。不过他姿态却闲适自然,手肘抵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认真照看着火上的栗子。
安盈若侧身躺着,半张脸埋在衾下,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十七叔,我不冷,你把披风拿回去吧。”
他的披风被他当成衾褥一起盖在了她身上。
“我守着炭火,怎会冷。”郑君燕转头看向小女郎贴着枕头的小脸儿,淡淡的烛光与火光混合着映在上面,让她看上去分外乖巧柔软。
“你安心休息。”
“好。”安盈若又点了点头,缩在衾下小小的一只,让郑君燕想起幼年时阿娘养在身边的那只波斯狸奴。
房内陷入透着温热的安静中,安盈若的倦意逐渐升上来的时候,炭火上的栗子恰好烤好了。一股甜香飘入鼻息,把她的馋虫勾了出来。
刚冒出念头,两颗剥好的冒着热气的栗子便递到了眼前。
安盈若一喜,伸出小手抓过来。因为特意晾了一会儿,所以并不烫手。
这栗子烤的恰到好处,又甜又糯。吃下去热乎乎的,无比熨帖。
安盈若吃完两颗还想再吃,可是肚子只有这么大,方才吃过一大碗汤面,此时两颗栗子下去便将剩余空间塞满了。
“还要么?”郑君燕又将两颗剥好的送过来。
小女郎蹭着枕头摇摇头:“吃饱了,不要了。”
郑君燕闻言收回去,丢进自己口中。他将铁网上的栗子吃完,又往盆里添了一些炭。
安盈若嚼下两颗栗子后没有方才那么困了,见郑君燕还坐在那里,便问道:“十七叔,你怎么睡?”
她方才拦着他离开,完全是本能反应,自然不能真让他守着自己一夜。
“你睡吧,不用管我。”郑君燕道,“等你睡着了,我再去隔壁。”
安盈若闻言放下心,忽然想起白日里跟赵四的对话,想着郑君燕大约还不清楚背后指使者是许州刺史谢荃。便理了理思路,将白日里从赵四那里打探来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
郑君燕闻言并不见意外之色,先夸赞小女郎勇敢机敏,又对她道:“你放心,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安盈若自然信他,本来也没有担心或者害怕。
“十七叔,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掌管了宣武军,肯定很难吧。”她从前只觉得十七叔很厉害,不到弱冠就能杀敌寇做刺史,文武双全,少年英雄,在她心中几乎无所不能。
可是这场忽然生起的风波,才让她意识到,他这一路走来有多艰难。从荥阳去汴州路上遇到的那种刺杀,于他而言可能已经司空见惯。他从军中的无名小卒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敌人,还要应付宣武军内部诸如谢荃这类的政敌。
安盈若对于郑君燕,从前只是全心的信任与依赖。而在此时,望着这个坐在炭盆旁打理炭火的年轻将军,忽然生出丝丝心疼来。
听到她的话,却见年轻将军粲然一笑。
他本就生的俊逸卓然,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如琢如磨,玉树独绝。只观容貌,根本不像是沙场征战的武将。更像古籍中记载的城北徐公、掷果潘岳。
这一声笑,自胸腔涌起,到面上绽放,一下子照进安盈若的眸中。她像是望见了仲夏夜之苍穹,繁星皓月,熠熠生辉。
“不难。”他道,“阿茶不用为我担心。”
安盈若不信。
他见小女郎不信,又是一笑,然后解释道:“我之所以留谢荃,一来因他是老将军义子,二来的确曾立下军功,所以虽知道他对我不善,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便不打算动他。”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不该将主意打到你身上。”他道,“此人,不会再活着了。”
他忽然展现出前所未见的狂傲之态,纵有叫安盈若安心之嫌,说出的话却并不叫人觉得狂妄。安盈若没有来由地相信,他能做到。
……
夜深了,小女郎终于安睡。
盆内炭火渐弱,郑君燕又往里添了些,轻轻摆放,不闻声响。而后起身,无声离开。
房门打开立即有风雪裹挟着寒意侵袭过来,但被高大的身躯阻住大半,未及入内,房门便又合上,因年久失修,发出细微声响。
李正在院中跪着。
风雪一直未停,他发上与肩背具已累积厚厚的一层白雪,双腿也陷在雪窝中。
郑立侍候在门旁,见郑君燕终于从房内出来,便欲开口求情。可一抬眼看到他冷硬的面容,半张的口,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此时求情,怕是适得其反。
“小娘子遇险,是属下疏忽犯错,请将军赐罚。”院中李正跪的笔直,向郑君燕请罪。
三千衙卫,皆由他统率。如今出现叛徒,又令小娘子陷于险境,他难逃其咎。
“先取谢荃性命,再回府衙领罚。”郑君燕负手立于檐下,“上元节前,我等你消息。”
“……是!”辨得将军这是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李正一时激动,嗓音阻滞,“属下定不辱命,上元节前,将谢荃首级带至府衙!”
李正当夜便离开了,回府衙调集衙卫,直往许州。
郑君燕回到房内,见小女郎仍旧睡得香甜,并未受外面动静打扰,放下心来。来到炭盆旁,重新坐下。
……
安盈若一觉醒来浑身酸痛难忍,睁眼的同时忍不住低声痛呼。
“哪里痛?”
她将眼睛完全睁开,见背对着微白的天光,十七叔坐在床沿,正对着她。
昨天先是摔马车,后又被人从马背上丢下来,她身上的伤自然不止脚腕一处。起先不察觉,休息一夜之后处处都不舒服,哪里都痛。
“十七叔,你怎么来这么早?”
“起身吧。”郑君燕道,“雪停了,我们回家。”
寒冬腊月,这道观里的存粮也不多。安盈若起身之后又用了一碗米粥,便被郑君燕用披风包裹严实,抱出了房门。
上马时那小道童快跑着赶过来,将一枚折好的黄符双手奉上:“师父说小娘子气运有损,屡招灾祸,携带此符能保运辟邪,护娘子平安。”
郑君燕是常年往来战场的人,不信这些。不过闻说是给安盈若的,犹豫片刻,伸手接过:“多谢。”
“不必谢,师父还让我转告小娘子几句话。”他抬头看向马背上的安盈若,“师父说送小娘子八个字,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望小娘子顺应自然,不必过多忧虑,既来之,则安之。”
安盈若闻说此话,心中微惊,直觉被人窥透了来处。可是又想,此处观主与她初次见面,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呢?
遂将心中惊讶按下,只点头道:“多谢观主,多谢小师傅。”
郑君燕素知这些和尚道士爱装神弄鬼,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拿捏人心。仔细分辨小道童送给安盈若的话,未觉哪里不适,才未发言。
他上了马,将黄符放到安盈若手中,一手箍住她,一手牵马缰,催马前行。
后方的小道童看着一行玄衣骑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地中,雪上空留马蹄行过之处。
他在雪地中站了许久,那名年长些的观主从道观里出来,走至他身侧,恭敬地唤了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