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降罪
安盈若的身体在发抖。
“阿茶?”郑君燕倾身,捏住她纤瘦的肩膀。
“原来我阿耶和阿兄们,是这样的结局。”小女郎嘴唇发白,两扇羽睫像微雨细风中不堪重负的蝴蝶之翅,开合不住,很快挂上了水珠。
“十七叔。”她道,“我从前一直不知道阿耶和阿兄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从没为他们哭过。”
话语坠地,潸然泪下。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分明地从眼眶中坠下来,挂在她莹白的小脸儿上。她眸中的懊悔自责,胜过悲伤。
郑君燕原以为她会接受不了父兄战死的事实,却没想到听闻事情真相之后,她竟是如此反应。
为何?为何是自责居多?
安盈若实在无法原谅自己,父兄战死沙场,阿娘火海托孤,家破人亡,亲人尽去,唯剩下一个她,却如此麻木地苟活了这么多年。
她困在郑家,困在林家,在狭隘的生活中,早就将耶娘兄长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们,应该到临死都还在想着她。
“阿茶。”郑君燕以指拭掉她颊上泪珠,温声安抚道,“这不怪你,你没有错。”
他终于明白,这小女郎又在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她在因自己这些年不曾为亲人伤心而自责。
“当年阿嫂将你交给我,特意嘱咐我要瞒着你。阿茶,你阿娘的心,你可明白?”
眼见小女郎泪流不住,郑君燕直接起身,绕过方几来到她身边。单膝接地,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与自己对视:“不止是你阿娘,还有你阿耶以及六位兄长,他们定然也希望你不要知道家中事情的真相,不要因此自苦,能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最好。”
书房中,小女郎抽泣不止,年轻将军半跪在她身边,极有耐心极温柔地哄着。
过了许久,才不闻哭泣之声。
郑君燕让人送了水,亲自绞了帕子,给她擦脸。
安盈若从激动的情绪中退出来,不禁赧然,面红耳赤,只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哭成了小花猫儿。”郑君燕让她闭上眼,将冷水浸过的帕子轻轻覆在她眼睛上,语中不含一丝责备或不耐。
冰凉的触感让发热的双眼得以放松下来,安盈若舒服地享受着。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将帕子接过来自己敷。
她觉得这样不太合规矩,可是打心底里又不想接过来。
如此犹豫纠结,在接与不接两个声音的拉扯中,安盈若享受完了冷敷眼睛的服侍。
帕子离开眼睛,她呆呆地看着郑君燕返回去放帕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表里不一。心里说着要约束自己,行为却截然相反。如此这般,很不好!
安盈若暗自下定决心,这次是意外,就当放纵一回,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中间一番波折,颇耗费了一些时间,二人才重新落座。
“关于当年的事,还想知道什么?”郑君燕坐回对面的矮椅上,主动开口道,“你问,我答。”
“后来呢&34;小女郎的嗓音带着哭过后的喑哑,&34;我阿耶和兄长们战……战死之后,长安发生了什么事?阿娘为什么要让你带我走?”
既然已经说开,郑君燕便不打算再隐瞒什么,将知道的全部告诉她:“当年兵败的消息传回长安,朝廷只是派人围了将军府,并未做出判决。阿嫂机敏,当机立断,替你几位兄长给各自的妻子写了放妻书,又暗中联络了我。”
“阿娘知道朝廷要降罪吗?”安盈若问。
“当时只知前线战败,并未说明因何战败,所以朝廷只是派人围了你家。”郑君燕道,“阿嫂如此做,是防患于未然。”
事实证明她做对了,没过多久,朝廷的判决便下来,安守敬贻误战机,导致江陵兵败,罪责累及妻儿家眷。圣旨下来,判安氏一族男子净身入宫为奴,女子充为营妓。
安盈若听得愣住,她方才已经流了足够多的眼泪,此时并不想哭,只是震惊于朝廷的处罚,为何如此之重。在她的认知里,犯了罪的下场便是下狱、流放、砍头。最重莫过一死。
为何……还要将男子净身,将女子充为营妓。她没见过营妓,却知道妓子为何。
阿娘和几位阿嫂那是那么骄傲烈性的人……
所以家中那一把大火,是阿娘亲自放的吗?
“后来呢?”安盈若继续问,“十七叔你将我带回荥阳之后,长安发生了什么?”
“后来……”此事实在太过残忍,却不能不叫她知道,郑君燕轻声道,“我将你带离长安当夜,阿嫂便‘畏罪自杀’,自刎于火场。”
安盈若的手从腿上滑下去,半边身子微微趔趄。
“阿……阿嫂们呢?小狸儿呢?”小狸儿是她大兄之子安凌的小名,只比她小一岁。
“你三位阿嫂都出身官宦之家,因提前拿了放妻书,便不再算是安家的人。遂免了罪责,被娘家接回去了。”郑君燕道,“你长兄之子安凌,随母回了外祖家,改随母姓。当时你长嫂的父亲在京任户部侍郎,又与内官韩元瑞交好。所以安凌变成了江凌,也无人去深究。”
江凌,江陵……
还好,活着就好。
或许安盈若由于年龄太小不清楚,郑君燕却知道。安大将军名义上有六子一女,实则只有六郎与七娘是他亲生,前面的五个儿子,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他们亲生父亲都是军中将士,父母俱亡之后,被大将军带回家中交由夫人教养。
并非真正的安家骨血,或许也是长安那些人对江凌网开一面的原因之一。
“十七叔。”安盈若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讲。”
“那一战败了,当真是我阿耶的错吗?”还是说朝廷只是想要找一个背黑锅的人,索性把所有错处都推到了死人身上。
尽管如此想,难免有私信偏袒之嫌疑。可是那是她的父兄,她自然要偏心。
“当年我并未参战,无权评说。”郑君燕道。
安盈若默声。
忽而又听他道:“但我信安四兄。”
安盈若微垂的眸子瞬间抬起,闪亮亮地看着他。
“上柱国大将军安守敬,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将。不过而立便两退突厥,三击吐蕃,立下不世战功。当世武将,无人能出其右。”郑君燕道,“我不信那样的人,会贻误战机,致使十万将士埋骨异乡。”
当年的战况原本很好,安家父子所率领的军队,是朝廷派出去的那么多支平乱军中唯一一支捷报连发的军队。在别的军队被叛军打的溃散败走的时候,只有他们非但未后退,还夺回了数座被叛军占领的城池。
后来却忽然传回战败的消息,若说其中没有隐情,郑君燕不信。
然而当日参战武将全部埋骨江陵,监军宦官死于叛军之手,押粮宦官被朝廷下旨赐死,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都没了再开口的机会。郑君燕便是手眼通天,也束手无策。
“知道当年真相,并且如今还活着的,还有两人。”他忽然道。
安盈若思索片刻,抬眸看他,道:“圣上吗?”
郑君燕微微点头,道:“还有他身边的宦官,神策军指挥容使韩袁瑞。”
不过这两人,如今都还在大西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