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魂离
随着胎儿从她身体里滑落出去,安盈若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铺天盖地的疼痛终于迅速减弱,放过了她。可她却并没有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的喜悦——她太累了。
下身经历过一番摧残之后已经麻痹,她隐隐感觉有涓涓细流从体内流出,不知道是什么,她此时也没力气思考。
“阿姊,你蜷腿,我给你擦擦。”阿园端着热水放在床边,一边对安盈若说着,一边去抬她的腿。
安盈若实在没力气,任由阿园摆布。
她一条腿刚被阿园抬起来,却听她惊呼:“血!”
“阿婶!你快来看,好多血!”
正在拿襁褓包婴儿的妇人闻声赶忙将婴儿递给林母,快步踏来。拨开阿园,弯腰一瞧安盈若身下,脸色顿时大变!
安盈若自然是看不到她的神情的,她只能感觉到身下那涓涓细流好像越来越多,流不完似的。同时她觉得越来越疲惫,只想睡过去。
但是她还有个问题没来得及问,便用力扭头喊阿园:“阿园……”
“阿姊你说。”阿园的三魂七魄被妇人方才的神情惊走了一半,另一半却全部留在安盈若身上,她刚有了动静她便立即俯下身问她,“怎么了?”
“孩子……可康健?”
安盈若如此发问,是因为她头胎曾生下过一个女儿。当时家里没有请别人,是林母和林大郎的娘子替她接的生。
拾起来一看是个女孩儿,林母便问也不问了。
林母一走,林大郎的娘子也跟着走了。
只剩下什么也不懂的阿园,还有身下尚未来得及清理的安盈若,两人手忙脚乱地给婴儿清洗、包裹。
那女婴从生下来就在哭,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好。安盈若以为她饿了,便模仿着村子里妇人给孩子喂奶的样子,将女婴抱在怀里喂奶。
但是吃过奶后,她却哭得更凶了。
她什么也不懂,找不到原因。
等屋里被阿园清理干净,林二郎进来之后,她问林二郎。
林二郎也不懂,而且有些不耐。
安盈若知道,是因为她没能给他生下儿子。林二郎一早在他阿耶面前夸下海口,称要给林家添丁,结果她却叫他丢了面子。
没办法,安盈若只能将孩子抱在怀里,一直哄,一直哄。
夜里为了省油,屋里是不燃灯的,所以她没留意到孩子逐渐变得青紫的脸。
半夜里孩子终于不哭了,安盈若松一口气,终于敢将收起的疲惫释放出来,把孩子放在身边,在林二郎如雷的鼾声中沉沉睡去。
及至天亮醒来,身旁襁褓里的小婴儿早没了声响,一张小脸儿呈青紫色,小身子也差不多凉了。
后来她去城里找郎中问过,听完她的描述,郎中说大约是孩子生下来时身有残缺,泌尿之口没有开,无法排尿,憋死了。
安盈若恍然反应过来,孩子是清早生下来的,一直到半夜不哭之前,都没有排过尿。
郎中又说,其实不算是大事,要解决也容易。只要拿一根平时做针线活儿用的针,用针鼻儿在泌尿口一划,口子一开,孩子便能正常排泄了。
安盈若不懂这些,她什么都不懂,连孩子生下来一整天没有排尿她都没察觉到异常。
……
“康健。”阿园自然知道安盈若问的是什么,握住她的手回答道,“我仔细看了,康健。”
阿园说话时努力扬起嘴角,认真看着安盈若。她忽然想起四年前,她的小娘子出嫁之前的模样。记忆力的模样和眼前女子的模样重合又分开,她的眼泪像涨潮的江水汹涌而出。
“血……血崩……”接生的妇人没敢直接跟阿园说,而是来到抱着孙儿的林母身边,对着林母催促道,“赶紧送郎中。”
她自以为声音很低,但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没能控制住语调,加之这间东屋本就不宽敞,所以站在床边的阿园听的清清楚楚。
……
林家父子卸下一块门板来,抬着安盈若上了驴车。晚上城门会关,他们去不了城里,只能去找隔壁村子的土郎中。
安盈若一直出于昏昏沉沉的天地中,视线里的光景从东屋的房梁变成缀着闪亮光点的夜空。盛夏的夜晚并不黑,从广寒宫飘出来的清辉笼罩着大地,也洒到了她身上。
安盈若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月色,这月色极尽温柔,让她想起了阿娘。想起阿娘美丽的面庞、温柔的声音和馨香萦绕的怀抱。
接着,以往的记忆忽然像一匹匹骏马一样疾驰而过,她透过罅隙望向那些骏马,居然格外清晰——穿着铠甲的威风凛凛的阿耶、性格各异的兄长们、相处融洽的嫂嫂们、星罗棋布的坊市、繁华宽敞的朱雀大街……还有那一场大火,将黑夜里的天空都烧红了的大火。
最后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黑袍,坐在飞奔的骏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揽着身前的她——那是七岁的李盈若。
回忆过去太过入神,安盈若停在了原地。等她回过神来,居然看到林二郎赶着驴车已经走远了,车上躺着她,她身边坐着不停跟她说话的阿园。
怎么回事?
……
安盈若死了。
她跟着驴车一路过去,听到半夜被惊醒的土郎中亲口宣判那驴车上的身躯已经没了生气之后,才确定自己确实是死了。
不过她虽然死了,却还“活着”。就像幼年从六兄那里听来的吓人的鬼故事中写的那样,她死后魂魄离了躯体,不知为何,没有黑白无常来捉她。
于是安盈若便跟着自己的躯体,看着阿园因她的死伤心欲绝,想要上前安慰却无法。
然后林二郎将她的尸体拉回了林家,跟林父林母商议,要怎么处置。
最后由林父拍板,毕竟是从郑家嫁过来的,消息怎么也要让娘家人知道。所以林二郎又赶着驴车去城里报丧了。
安盈若没跟去,阿园因为太伤心晕了过去,她担心她。
林二郎在日暮时分从城里回来,带来了五十贯钱。
这是给我的安葬费吗?安盈若如此想。
对于郑家没来人,林家人是有预料的。若是真心认他们这门姻亲,这几年间也不会一次都不来往。
义女而已,自然是比不上亲女的。
五十贯钱足有半箩筐,分量不轻,林二郎把盖在上面的上衣拿掉套回满是肥膘的上身,然后小心地将钱抱进堂屋交给林父林母。
安盈若想着, 这钱应该是郑家拿出来叫林家给她买一副像样的棺材的。
然而经过商议之后,林家决定把这笔钱攒着用来养长孙,也就是她昨天刚生下的那个孩子。
他们瞒着阿园把钱藏了,绝口不提郑家给了钱这回事。接着商议选什么地方做墓地。
正在耕种的良田自然舍不得用来埋她,于是选了他们所居住的院子的东北方,二里外一处无人耕种的荒地。
村子里是有丧葬社的,谁家有丧事,跟村正说一声,能帮忙的都会去帮忙,主家负责把前来帮忙的人的饭菜管好就行。
林父林母舍不得费钱请人,也不准备将丧事大办。于是林家三兄弟拿了工具,顶着烈日前去挖坑——夏日尸体不宜久留家中。
……
天傍黑的时候,安盈若的尸体被驴车拉过来。见林家如此处置,阿园一路嚎哭不停,不准他们就这么草草下葬,因此被林三郎也就是她的郎子狠狠训斥一番,几乎动了拳头。
林大郎和林二郎合力把她的尸体抬下驴车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声响,似有人马正往这里疾驰。
很快,十几匹骏马踏破夜幕,将皎洁的月光蹂躏在马蹄下。为首一人一身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的玄甲,玄铁长枪一枪刺穿安盈若变为魂魄之后平静如水的心绪。
此时安盈若的尸体已经被林家两兄弟用草席裹了丢进坑里,林二郎拿起锄头,正要填土。
玄铁长枪横扫而至,并未见执枪之人如何用力,林二郎那粗短肥硕的身躯居然像一具不禁碰的稻草人一般,直接飞出一丈之外。
所有人被这境况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