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保小
盛夏时节,有云无风,日头尚未升至中天,却已经发出让万物退避的热意。尖细的蝉鸣声穿透暑热的屏障传进人的耳朵里,让人本就燥热难耐的心更添一层烦躁。
这是一个刚建成没几年的小院,是村子里少有的全部用砖瓦垒成的建筑,连三尺高的院墙都是用的方正的砖头,取代了从前随意用木棍布条扎起来的篱笆。
院子里养的猪羊和鸡鸭都躲进了棚子底下的阴凉处,鸡圈旁的老黄狗半根舌头吐在外面,大喘着气散热。
这座院子的主人,林家父子四人坐在距离鸡圈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打着蒲扇纳凉,这原本是那条老黄狗的地界。
“眼看都到晌午了,咋还没生下来?”林父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庄稼人常年风吹日晒,显老,只看面相和那佝偻着腰背的坐姿,说是六十也不会有人怀疑。
他在等他的孙子出来,他不到二十五就生了三个儿子,眼看着马上就四十五了,却一个孙子都还没见着。
“吱哇。”原本虚掩着的东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腰身粗壮的老妇人从里面挪出来,用袖子抹了抹脸上和脖子上的汗,面上带着少许不耐。
“生了?”林父一见她出来,立刻从缺了半条腿的胡床上站起身,浑浊的眼球附上希冀的光,连蒲扇也忘记打了。
“早着呢。”从屋里出来的自是林母,林父的妻子,树下三个林家男丁的母亲。
“那我听她这都喊了半晌了,要是还早着,后头哪还有力气生?”林父虽然是个男人,但因为有了三个儿子外加四个孙女的出生经历,对于妇人生产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她从来都比别人娇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说到此处,林母面上的不耐转为嫌弃,说话间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面肉太厚,眼缝太小,并不太明显罢了。
东屋里接连不断的喊叫声,是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即便是痛呼也透着娇与柔,与槐树下几个林家人交谈时的声调和语气格格不入。
“朝食好了!”此时堂屋里传来一声叫喊,盖过东屋的喊声传进槐树下面几人的耳朵里。是这家的长媳将朝食做好端进了堂屋,在喊他们吃饭。
一声过后,便不闻她继续说话,接着是三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垂髫女童从堂屋里先后奔出来,一通阿翁、阿婆、阿耶、阿叔地喊过来。
其中两个年岁稍长一些的女孩儿谨记她们阿娘的吩咐,一左一右来到林父旁边,拉着他的手臂往堂屋去:“阿翁饿了,快过来吃饭。”
林父看着眼前这乖巧的小孙女,摸摸她们的发顶,由她们拉着往前走:“好,走,去吃饭。”
再急孙子也不能提前出来,先去吃饭吧,吃完饭接着等。
林母和三个儿子跟上,其中一个抬脚之前又往东屋望了望,被林母一眼抓住:“死不了人,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林二郎听了母亲的话,遂不再往东屋看,拎起他自己还有林父方才坐过的胡床,抬脚跟上众人往堂屋去了。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热热闹闹的吃饭,东屋的喊叫与外头树上的蝉鸣都没再引起他们的讨论。
且说东屋里头,除了躺在床上被汗水和凌乱的头发糊了一脸、神情痛苦看不清模样的产妇之外,还剩下一个十五六岁身量纤细的年轻女子,和一个专门被请过来接生的妇人。这妇人和林母差不多年纪,虽皮肤和一般庄户人家一样黝黑,但面容和善,看着是个脾气好的良善人。
“阿婶,我阿姊还要多久才能生出来?”年轻女子站在简易的木床边,弯腰替产妇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心疼之情眼看要化成眼泪冒出来。她转头望向侧旁的妇人,面带无措与恳求。
“她骨架小,生孩子本就比别人艰难。”妇人耐心解释道,“而且这一胎胎位不怎么正,生不了这么快。”
“那……那要怎么办?要不要请郎中来?”年轻女子一听胎位不正,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如断线的珠子般从好看的杏眼里滚落出来。她亦早已满头满颈大汗淋漓,泪珠混进汗珠里,倒也看不真切了。
乡下妇人生产,哪里有请郎中的?这是妇人听到话后的第一反应,但是转而又想起床上躺着的这位的出身,也不觉得奇怪了。
她转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虽说怀胎十月,也就肚子鼓起来了,浑身上下却没有二两肉,比旁边站着的女孩儿还要瘦。再加上她骨架本就纤细,那么大一个肚子摞在她身上,越是细看越是吓人。
可是她又想道:这林家夫妻俩平日里并非大方的人,这几年因为娶了一位富贵出身的儿媳,家里虽富起来了,脾性却还是从前的老样子。要是他们想请郎中,早就请了,还用她一个外人去说嘴?
“阿婶。”见妇人不说话,年轻女子以为是床上的产妇有什么不好,哭得更厉害了。她心下一横,握了握产妇的手,道:“阿姊你别怕,我去叫他们给你请郎中!”
她说完就夺门而出。
东屋跟堂屋离得并不远,年轻女子出去没多久,隔壁就有杂乱的争吵声传过来。因被墙壁挡过一道,所以听的并不真切。
并不需要听真切,东屋里的人已然明白是什么结果了。
“好孩子,你别喊,喊多了后头就没力气生了。”妇人可怜产妇,用帕子沾了热水拧干给她擦擦汗,温声安抚道,“别怕,咱们妇人生产都是这样的,忍忍就过去了。”
“……阿婶,我……我疼。”床上的人也想听话,把力气攒着后面用,可是她太疼了,疼到忍也忍不住。不过她还记挂着方才跑出去的年轻女子,听着隔壁还没停下的争吵声,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阿婶,你帮我把阿园喊回来吧。别……别让她跟他们吵。”
阿园一个人,肯定要吃亏的。
妇人也知道,今日这郎中是请不过来了。遂点点头,出去叫方才跑出去的女子,也便是产妇口中的阿园回来。
……
林母给请来接生的妇人准备了一碗汤饼,要她去堂屋吃。妇人不放心,端来东屋门口,三两口吃完了继续看着产妇。
及至傍晚时分,朝食过后林家人又用了晡食,床上的人终于开始发动。
林家人继续聚在院里老槐树下等。
忽听东屋里传来一声惊叫:“怎么是脚先出来了!”
“咋回事?”林父和林二郎站起来。
不多时,林母从房里快步冲出来,臃肿的脸上有些凝重,也有些喜气:“当家的,我看见下半身了,是个带把儿的!”
林父一听自是大喜!
但是又听林母道:“孩子脚先出来了,待会儿要是胳膊伸着卡在里头……”她沉吟两息,接着问道:“保大还是保小?”
林二郎闻言一脸错愕:“阿娘……”
“你别说话,听你阿耶的。”
林二郎嘴唇微颤,转向东屋的窗户。
此时林家长媳也凑过来,全家人都盯着林父看。
“保……保小……”林父脚一蹬地,那是他盼了十来年的孙子!
“哇!”
“出来了!”
林父话落的同时,东屋里传出新生婴儿的哭声以及接生妇人的喜呼。
全家人怔愣一瞬,随后面上异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