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要害怕
这顿饭，我和阿月都吃得很沉默。
但我不后悔这么问。
因为不问，我将一辈子活在那人的阴影下。
我既给他做了寡妇，又给他做了替身——
他何德何能？！
算了，这句话我已经重复腻了。
反正他已经死了，在某个层面上，死人也是争不过活人的。
果然，有些人想起来就倒胃口。
眼见着还有小半碗饭，我放下筷子。
不吃了，吃不下。
阿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碗里剩下的饭，垂下眼眸什么也没说。
我发现他进食的速度在逐渐变慢，到最后，甚至是一粒米一粒米的吃。
颇有几分如坐针毡的意味。
他这样小心翼翼，倒叫人心生怜悯。
最终，他也放下筷子，轻声问我：“不吃了么？”
我没回答。
“不吃的话……我把碗筷收了吧。”他兀自喃喃了一句，起身就要收拾碗筷。
我按下他的手腕：“阿月还没吃饱吧？”
他垂着眼眸，眼睫连抖了数下：“我不饿。”
我：“嘶。”
不饿和吃饱还是有区别的吧？
“是因为我不吃了阿月就不吃了么？”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我目光灼灼，连带着手上的力道也重了几分，“阿月一直是这样？在北平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他躲着我的目光，温顺得像个被丈夫训话的小媳妇。
他到底是跟谁学的，老是这样憋着忍着，就算委屈了也不吭声。
这样的人，不被世道逼疯才怪。
我叹了口气，收回握着他手腕的手：“阿月，不着急收拾，你先坐一会儿。”
他乖乖坐下。
“阿月，看着我。”
他乖乖看向我。
我被他这副乖顺的模样磨得没了脾气。
我突然好想让他对我发火，真的，感觉吵一架都比他逃避来得舒服。
但我知道，阿月是不会吵架的。
也不能说不会，只是说比较难想象。
感受到他的惶惶不安，我开口问道：“阿月，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怕我。”
“没有。”他回答的很干脆，但这干脆里又掺杂了些别的意味。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在看着我的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气氛又寂静的跟死了一样。
我也跟死了一样。
“既然阿月不说，那就我来说吧，反正我总是很适合找话题聊。”我屈服于他的目光下，“就算阿月不说，我也能感受到阿月的不安，不信，把手掌摊开看看。”
顺着我的话，他摊开攥紧的掌心。
里面是指甲陷进肉里留下的淡紫色月牙。
“我不知道阿月为什么会怕我，也许知道，但是我也选择了跟阿月一同逃避。”
“但，我深知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我觉得阿月需要和我一起把话说开。”
“不然，以我一个人的头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些事。”
我也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
但我做的肯定没有阿月程度那么深，只是个表象。
阿月提了口气，闭眼，缓缓呼气，睁眼。
我发现，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有什么变了，但我说不出来。
“羲和。”他第一次不是笑吟吟的，而是以一种很认真的神情同我说话，“你还小，会以为什么事只要沟通好就能解决，可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是沟通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他没说。
他又在忍。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或许你是对的，你在这东三省里有着最大的底牌，是鬼是神是佛是妖都得敬你三分。可是我不是的。”
“我什么底牌都没有，谁都不在我身边，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都死了，我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人那些事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因为多看一眼就得被旁人毁掉。”
“羲和很好，可是……”
他眼神在左右乱飘，指甲又深深陷入莹白的掌心，到最后甚至在用指甲划着自己的皮肤。
一道道红痕从他手背上骤然出现，搭配着青筋，显得格外刺眼。
“阿月，阿月。”我唤了他两声。
“他们都走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没有人会要我，没有人……”他的眼神越发涣散。
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一道道血痕在他手上浮现。
他的情绪瞬间崩溃，身体抖得像筛糠，惨白的手指没入鸦羽似的秀发里，紧紧地攥着，好像要把头发都拽下来一样。
我也是第一次看他这样。
不能说是害怕，但也吃了一惊。
“娘死了，师父死了，杨绛河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阿月？”
“我从出生就是个错误，我不该活在这世上的，只要我活着，我喜欢的所有有都会被人毁掉。”
“阿月……”
“羲和也是，那些人用枪指着她的脑袋，如果扳机扣下，她也会死在我面前，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阿月！”
“不要死，都不要死，别留我一个……”
“柳望舒！”最后一声，我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怒吼出声。
这一声，反倒让他骤然愣住。
他缓缓抬头看我，眼尾红的不像话。
我起身，左手掐着他的下巴。
其实我本来想一杯水给他泼醒的，但那样太不像话，况且我也不忍心那么做。
随着手指一点点收缩，溺亡般的窒息感将他逼回现实。
“羲……和？”他怔怔地看着我，呢喃出声。
那模样，仿佛我俩之间隔了百年之久。
我有些无奈：“我说阿月啊，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急着给我哭丧啊？”
手指一点点卸下力道，我抬着他的下巴，让他的目光能直视着我。
“阿月，虽然有些残忍，但死者不能复生，过去的人只适合被缅怀，不适合被紧抓住不放。”我不紧不慢地说道，“况且，谁说你身边没有人了？我不是人？我是鬼？”
“哦对，我是鬼，我是七岁那年死在海棠树下的伥鬼，话说阿月你不也是么？你说过的，你是一缕被埋在在桃花树下的冤魂，因为贪恋人世不肯投胎，久而久之就成了鬼。”
“那既然我们都是鬼，为什么还要怕死呢？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又为什么会怕呢？”
我说话有点乱，但这并不妨碍我抒发我的情感。
况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现在整个人都很亢奋。
先是大脑，然后是身体里每个神经，最后连我的头发梢都在亢奋。
突如其来的兴奋叫我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我能感觉我的思维正在变得混乱且无序，但那些话就像是拼了命要从我喉咙里涌出来一样，如果我不说，它们就会抓破我的喉咙，叫我窒息而死。
糟糕，脖颈开始痒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下意识地微笑，尽管那笑映射在阿月琥珀色的眼眸里有些骇人，但我还是能看出来我是在笑的。
我尽量将语气变得柔和下来：
“阿月，你要记得，鬼是不会被杀死的，我林羲和是永远不会被人杀死的！你也一样，我们是鬼啊，没有人能杀死鬼的。”
“为什么要害怕呢？为什么要害怕呢？！那些人那些事如果注定要被人毁掉，那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命里就该死！你又在抱歉些什么呢？难道没有你他们就不会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月，阿月，阿月……”
“不要怕，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挚友！”
最后一句话落下，唇齿间发出“咯嘣”的声响。
还是食指，不过，终于不是左手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