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事(上)
阿月说他换身衣服就回来,让我乖乖坐在这里等着。
好吧,但愿他没骗我才是。
就在我整理床铺的时候,阿月回来了。
夜深露重,他换了身新戏服,又因畏寒在外面披了件斗篷。
他的头发还是不扎不束,静静披在身后,额前偶有几缕碎发零落,并不有碍观瞻,反倒显得他更加疯癫美艳。
等等……我为什么要用疯癫这个词?
我拍了拍身边帮他收拾好的床铺:“阿月睡这里好不好?”
“就这儿?和你一张床?”
“不行嘛?”我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肉眼可见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来到床边,他坐下,伸出食指戳着我的小脑袋:“也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和男人睡一张床上,你清白还要不要了?你就不怕我半夜对你做些什么?”
“哎呀,阿月,这两句话不要一起问嘛。”我乖乖坐到他身边,笑眯眯地看他,“我知道阿月不是这样的人,阿月很好,阿月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你呀……”他看了看我的铺的整整齐齐的床铺,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我明知故问:“阿月为什么不睡,阿月是不想睡觉吗?”
他笑:“偶尔也会睡不着。”
我也笑:“那正好,我也睡不着,我们到庭院里去看月亮吧!”
他有些错愕。
我一咕噜滚下床,踏上鞋子,牵着他的手,“走吧阿月,今天的月亮很圆的,一起去看看吧。”
“好。”
夜色如雾,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满园都是月色。
月华静静地照在树上,枝丫细细的映着朦胧的月光,就连地上的影子也盖了些许浮白。
我松开阿月的手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忽地树枝摇曳,黑影略过檐上,暗欲吞噬一切。
起风了。
我张开双臂想要迎接这场晚风,可它们却偏偏拂了我的好意,从衣袖缝隙间悄悄逃走。
什么都没留下。
我有些黯然,缓缓放下双臂,却觉得有重物压在我肩上。
“夜里凉,你穿这么少,是不是想要感冒?”
阿月温柔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我笑了笑,又将斗篷披回他身上,“会感冒的是阿月才对,明明大病未愈,还敢将衣服给我,这样不行哦~”
说着,我叉腰摇了摇手指,逗得他一阵唇畔浅扬。
“多谢。”
“不客气。”
我仰起头,星月尽入眸中,熠熠生辉。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呼出。
有白雾在我脸颊缭绕。
我笑了,攀上那棵肆意绽放的海棠树,晃悠着双腿,指着月亮让阿月看。
“我每天晚上都喜欢来院子里看月亮,每次看到它高高挂在天上,我一天的坏心情都会消失。可若是不看……”我顿了顿,声音不复往日的欢快,“可若是不看,便会疲惫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心些,别摔了。”阿月担忧地看着我。
我倚在树干上,脸上的灿笑变成了浅笑,“不会,这树是我二妈用鲜血浇灌的,它认得我,不会摔了我。”
阿月的眼睛里又流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风停了。
我抬头,只见明月皎皎,满天繁星,万里无云。
我想,今天晚上是个聊天的好时候。
我偏过头去看阿月:“阿月,我们聊聊吧。”
他没反感,反而款款落坐于海棠树下的石桌前,笑着看我,安静又温柔。
我顿了顿,唇角微微扬起的一抹笑:“晚上的我和白天很不一样哦,晚上的我更容易说真话,所以无论阿月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真话的。”
“那……聊些什么?”
“不知道哎,要不就简单做个自我介绍?”
“那……你先来吧。”
“好,那就我先来。”我没有客气,右手握拳放到嘴边,煞有介事地清了两下嗓子,“咳咳,请允许我隆重地介绍一下自己,我,林羲和,商业巨贾林天正嫡女,林家的唯一千金大小姐。”
我看向他。
他很给面子地用手拄着下巴,微笑着接我的茬:“你父亲很有名的,我小时候在北平那边就听过了,况且林记银行遍布全国,就算我没没听过你父亲的名号,也总归听过林记银行的名号,想不到你还是个富家千金小姐。”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并不惊讶,一听就是哄小孩子的语调,估计是想要捧我的场吧。
我摆摆手,“什么富家千金小姐啊,早不是了,我想想……我之前应该同你说过我二妈的事,我娘死的早,我是由我爹带大的,后来我爹从青楼里赎了个女人,也就是我二妈,然后他俩就巴拉巴拉……咳咳,我知道阿月你肯定对他俩的事不感兴趣,我就接着往下说哈。”
“我二妈对我可好,跟亲生似的好,我一直都可喜欢我二妈了,直到她怀孕。”
“当然了,我不会因为她怀孕就不喜欢她的,我只是担心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不要我。”
阿月点点头:“正常,小孩子都会这样想。”
我继续道:“对呀,所以我就一直缠着我二妈,生怕她不要我,小孩子的心思藏不住,我二妈知道这件事就笑着戳我额头笑我傻,她挺着肚子还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二妈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小羲和的’,说完,她还让我听肚子里的小家伙的声音呢。”
“那小家伙可能闹腾了,我就摸着二妈的肚子对那个小家伙说:小家伙啊,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出来,千万不要弄坏二妈哦,不然姐姐会心疼的。当时,我是真的很希望那个小家伙能平安出生,可是……”
“可是在我七岁那年,在我爹爹死后,所有人都仗着我们家没了主心骨来来欺负我们,那些耀武扬威的伪军更是,他们擅自闯入我爹的灵堂,为首的队长拿着尖枪一枪就戳进我二妈的肚子里,连带着她腹中她那尚未成型的孩子一并挑死。”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剜了我二妈的舌头,用烟烫坏了她的嗓子,不让她发出声音,我二妈是被虐杀的。”
“不,其实那时的她还没有死,在众人四散而逃的时候,在伪军走后,是我从爹爹棺材里摸出那把被他藏起来的枪,正对准二妈眉心。”
“我爹从小就教过我摸枪的,他说打人打眉心,只一颗子弹,就算是神仙都难救。”
“我看着二妈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自觉扣动扳机。”
“砰——”
“什么都不剩了。”
我本来能将那画面说的更血腥,但我害怕吓坏阿月,便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
见他愣住,我笑着说:“别怕阿月,这才是只是个开端。”
打那一闹,林家败落,昔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林家千金大小姐沦为了任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孤女。
那些伪军仗着没人能为我撑腰,就肆意地羞辱打骂我,他们说我是妓女养大的孩子,应该有旁人不会的本事,他们问我有什么本事?
当时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说我二妈教过我跳舞。
听到这话他们登时哄笑作一团,让我跳给他们看。我便拈了扇子,学着二妈咬扇的模样跳给他们看。
“这其间,若是他们有了兴致,就会让我光脚给他们看,还将一些装酒的玻璃瓶摔到我面前,让我站在碎玻璃上跳给他们看,然后巴拉巴拉,哎呀我知道阿月你肯定对这段也不感兴趣,我就不详细说了哈。”
我只记得跳舞的时候,我的脚好疼,我总是在想这时候过了多长时间呢?
其实也不过就是跳完一支舞,可我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说到这儿,我笑着看向阿月,心想着他曾经肯定会有过跟我一样的感受。
果然,他拧了眉,眼中浮现出心疼且共情的神色。
我看见他张口想安慰我,最后却因不知道说什么而又闭上。
我嘿嘿一笑,宽慰他道:“没什么,这些都没什么。”
因为很快,那些伪军又被调去了北平。
“阿月你是从北平来的,自然知道那边打仗打得凶。”我说道。
伪军走了,我便再不用过那种供人取笑的日子。
我深知我的幸运是建立在别人骨血之上的,可当我得知伪军都被调去北平的时候,我心里确确实实松了口气。
“你看,我真是个坏孩子,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感到幸运,心里想着那种事情没发生在我身上真好啊之类的想法。”
“后来,也许是我的心声被床头的菩萨听到了,他毫不犹豫地在未来给我埋下惩罚。”
我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把杨绛河的事情说给他听。
最后,却还是决定暂时隐瞒他的姓名,用“我那个娃娃亲的未婚夫”来代替。
这般想着,我再次开口:
“阿月,我是不是从没提跟你起过,我有一个娃娃亲却尚未过门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