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请留下来陪我
翌日。
我是在门口捡到阿月的。
他倒在我家院门口，身上伤痕累累，一身戏服上满是血，连带着那张脆弱如窗户纸的脸都更加惨白。
我猜，他是想回家的，但因为伤的太重，刚到我家门口就昏死过去。
顺便……还撞开了我的院门？
总之动静闹得挺大，周围的人都涌过来看热闹了。
我不顾众人奇异的目光，独自将他背到屋内。
说实话，他挺高的，我背起来不太容易。
所以，与其说是背，不如说是我拖着他回到房间。
可怜的夫子来时看见我后背一摊血吓了一跳，还以为我被人刺杀了。
亏得我叫他去请郎中，他才从吃惊中堪堪缓过神。
老郎中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晃脑道：“他身有旧疾、体内亏空，如今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恐怕元气大伤，需得……”
我听得有些烦了，随手拿出一锭黄金丢给他，一脸淡漠。
“你们药铺里有什么好药好方子就拿来煮，不要让我太费心。”
见到金子的刹那，老郎中浑浊的眼里泛着光。
他咬了一下，看见上面的牙印后才知道这是锭真金子，忙不迭道：“是，林小姐，我这就回去抓药。”
老郎中美滋滋地走了，一旁的夫子倒是唉声叹气。
“你……”他最见不得我这副挥霍的模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上的阿月，张张嘴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叹了口气同老郎中一起去拿药材。
我知道，他是怕我和阿月有牵扯。
可这牵扯在几天前就有了，还越来越牵扯不清了。
很快，药材被一趟趟搬进我家的灶房内。
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来没生过火，今天这是第一次。
果不其然，药糊了，我家灶房着火了。
夫子简直气到不行，救了火，又把我扯到院子里戳着我额角把我训了一顿。
最后，拿着药材去隔壁院子里煮。
我则托腮坐在阿月身边，左手曲指轻刮着他的脸颊。
从颧骨到下巴，从下巴到喉结……
我的一点点擦过他的肌肤。
他就像块豆腐，白白嫩嫩，柔柔软软，只轻轻一指头就能捻的稀碎。
尤其是脖颈处，皮肤雪白，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像根根的青绳子，又细又脆弱。
好像我只需要用簪子一挑，那些血管就会被隔断，溅得我一脸血。
一阵风掠过阿月的脸颊，带动他额角的碎发晃动。
我惊觉手里的簪子已经狠狠抵住他的咽喉。
“呃……”他在昏迷中发出虚弱的呢喃，跟垂死的小兽一样可怜。
我握着簪子的手越发用力。
像是感受到自己死生只在一线间，一滴泪从他那纤长若蝶翼的眼睫中渗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又在鬓角消失不见。
“别……别丢下我……”他像只垂死的幼兽般小声呢喃。
手上的力道一松，我收回了那枚簪子，用衣襟轻轻擦拭。
我可是好不容易救了他呢。
救完人再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药味从隔壁漫了过来，还未靠近，苦味便钻进心里。
夫子早就听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
此刻，他端着一碗药进来，见我在床旁边守着，将药搁到桌子上，叹了口气：
“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只是……”
只是什么呢？
我笑眯眯地朝他一挑眉。
他没说，兀自叹上一口气。
我知道的，他怕我也栽在阿月身上。
我相信我不会。
许是我刚才闹得不消停，原本昏迷不醒的阿月眼睫微动，似有醒来的迹象。
夫子见状，像怕被阿月看见似的匆匆离开。
我则赶紧起身，坐到一旁桌子上，摇晃着双腿，摆做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一双眸子笑着看他。
“嘶。”阿月醒了。
他起身，看着陌生的环境一怔，拧着眉头抿着唇，好像在思索这是什么地方。
不劳他费神。
我笑着开口对他道：“阿月，从院门口到房门口需要七十六步，从房门到床前又需要十八步，你猜，我背你回来需要多少步？”
他刚听到我开口时还很惊讶，但对上我笑吟吟的目光后，那些惊讶全变成了似水柔情。
“多谢你了。”他这样对我说。
“阿月是我的朋友，怎么会麻烦呢？”我跳下桌子，端起汤药走到他面前，很认真地说道，“阿月生病了，要乖乖喝药喔，不然羲和可是会生气的。”
“这是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附子、肉桂、人参、茯苓、白术、当归……哎呀，太复杂了还好有个简易的名字，叫什么——十全大补汤。”
阿月听到后整个人都傻了。
我就知道他是这个反应，懂行的人都知道，这汤里面的药材金贵着呢，寻常人家喝不起。
我忽视他的表情，端着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阿月，张嘴。”
他这才回过神，皱着眉头朝我笑：“你……你给我熬这个又做什么，这药太金贵，用在我身上不值当的。”
我答：“因为阿月是我的朋友嘛，朋友之间就应该相互帮助啊！”
他：“可……”
他还想说什么，但我没给他说的机会。
反正他说的没一个字是我喜欢听的，就算不听，我也没什么损失。
我低头，垂下的发丝遮掩住我的脸，他看不见我神情。
“哎呀，阿月可是羲和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了，如果阿月也出了什么事，羲和会很伤心的。”我的声音委屈极了。
他慌了：“我不是，我……”
“无论什么不是，也得乖乖把药喝了才是，不然羲和生气了就不想听阿月的解释了。”我抬头，倔强地将勺子递进了些，“乖啦，张嘴，啊——”
俗话说得好：抬手不打笑脸人。
阿月心软。
他没办法拒绝我，只红着脸，撩起一边的头发，轻启檀口将勺子含进嘴里，随即缓缓抽身离开。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清晰的吞咽声在我俩之间响起。
“阿月好乖，再来一口好不好？”我弯了弯眼眸，又舀了一勺作势又朝他嘴边递去。
谁知他赶在我前面先把碗勺拿去。
“我……我自己来就好。”
“好哦，阿月要乖乖全喝完哦，不要担心，羲和会一直陪在阿月身边，帮阿月赶跑坏人的。”我又补道，“喝完后，无论阿月想说什么，羲和都会很认真的听喔。”
他害羞得连怎么回我都不知道了，只一勺一勺地喝药。
那药苦的很，我方才试温度的时候不小心沾了些许在唇瓣上。
只那一点就苦得我脸皱成一团，可知，那整整一碗该有多苦。
趁着阿月喝药的时候，我拿出糖，剥开糖纸，趁着他刚喝完的功夫想跟我说话的功夫，迅速将糖塞到他嘴里。
“怎么样？”我意有所指地戳了戳他的心口，“是不是不那么苦了？”
他垂眸不语，眼睛里是我参不透的伤感凄凉。
“好乖好乖。”我摸了摸他的发顶。
说是摸，其实也不过是在他头上象征性地拍一拍，除了最顶端的发丝，什么也没接触到。
我安慰着他，“好啦，现在药喝完了，抱怨也好，诉苦也好，无论阿月说什么，羲和都会很认真很认真的听的。”
他看着我，原本水光破碎的眸子里好像有光影在晃动。
下一秒，又恢复成平时模样，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轻笑：“你这小丫头，怎么跟小大人似的？我说过的，我比你年长那么多，哪里需要你哄小孩似的哄我？”
他放下碗，摸了摸我的发顶，重复起那句，“好啦，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不行，我得摸摸你发没发烧，看看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说着，我作势要去摸他额头。
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太凉了。”
他将我的手拿下，放在他两掌间里暖着。
“小丫头，天这么凉怎么也不多穿点？若是感冒了可怎么办？”他笑着这般问我。
见一刹那，照顾他的我反倒成了被他照顾的那个。
心跳如鼓。
我看着他那双笑吟吟上眸子，想要把手从他掌心间抽出来。
可我的手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在他手心里一动不动。
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我贪婪地汲取着他的体温。
直到我手染上了他的温度，他才松开我的手，顺着窗户，看向早已暗下来的天色。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小丫头，谢谢你。”他又摸了摸我的发顶，起身欲走。
“等等。”我拽住他的衣角，咬了咬唇，“外面很黑了，今天先在我家住一晚吧，况且……况且外面还不知道安不安全呢，陪我一会儿吧。”
我是有两个私心在的：
一是家里好不容易有了个除我以外的活物，我想请他留下来坐会儿。
二是他每天晚上到这个时间就会唱戏，悲戚的戏声和着我这毫无人气的大院着实吓人。
有好几天晚上，我都被他这戏声吓得不敢去茅房。
当然，我只要不说，他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他看着我拉住他的手，又看了看我绯红的脸颊，歪着头调笑似的开口：“羲和很想我留下？”
我假装不敢看他，牵着他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在流逝。
我感受到我伸出去的手臂在渐渐弯曲。
再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
他好高啊，高得我只能仰头看他。
随着他垂头看我，有发丝在我脸上掠过，痒痒的，我忍不住挠了挠脸颊。
良久，他才朝我浅笑，露出了长辈疼爱晚辈的神情，柔声道：
“别害怕，如果羲和想要阿月留下，那阿月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