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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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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月,我是不是从没提跟你起过,我有一个娃娃亲却尚未过门的夫婿?”

    我垂眸笑着看他。

    老是一个姿势不舒服,我动了动,换了个姿势躺着,顺便摘了朵海棠花边嚼边说:

    “我那位夫婿的娘亲和我娘是手帕交,两人指腹为婚,没想到他竟比我早出生八岁有余。”

    “别看他年长,却老是能惹我生气,等我生气后又用糖葫芦哄我气消。”

    “当时我俩都不知道娃娃亲是什么意思,只当对方是自己的哥哥或妹妹,平日里嬉笑玩耍,也没什么。”

    “等我俩长大了,明白了什么叫娃娃亲,他便拗着要取消这门亲事,其实我想着取消也好,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哩!”

    “可惜,这门婚事到底因为我们家败落而没有取消,他们家总觉得有愧于我,便强硬地让我那位娃娃亲的夫婿娶我,谁知这一逼,竟让他直接去闹革命。”

    “他是三年前去的,我听说,他在北边有了个情人,男的,他贪恋那人的温柔乡,跟家里割袍断义,说再也不回来了。”

    “真的,他给我一纸休书也就罢了,我俩一拍两散也挺好,可他偏偏选择逃避不见,还在北边找了情人,这比割我肉我还叫我难受。再后来,他就战死了,我成了寡妇。”

    “这事本没什么好说的,可偏偏在他革命的那三年,给我惹了个大麻烦。”

    “那天,我本来还在院子里浇花,一个琉球军官砰地一脚就踹开了我家的门。”

    “他们强硬地闯进来,叽里咕噜地问我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虽听不明白,却也隐约知道是关于他的,便摇头说我不知道。”

    “然后,那日本军官用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目光贼兮兮地向我走来,然后,在他的逼迫下,我学会了这辈子第一句琉球语——”

    “ようこそ、入力してください(欢迎光临,请进)”

    说出这句异乡语时,我看向阿月。

    他是北平的名角儿,肯定跟琉球军官有过接触,也肯定知道这句话的背后蕴含着什么意思。

    果然,他一阵骇然,随即,红了眼圈,眸光复杂地看向我。

    我是第一次看到阿月瞳孔地震的模样。

    在我面前,他永远都是笑吟吟的,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请不要可怜我,不然我也会觉得自己很可怜的。”我笑着将手中残存的花梗一扬,“不过没关系,还好夫子及时赶到,用一箱黄金救了我,我才没有被欺负。”

    “哦对了,我夫子叫宋清霁,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一个哥哥,我之前总喜欢叫他云哥哥,后来他成了我的夫子,我便只称他为夫子。”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大英雄,他胆子可小了,后来他跟我说他当时看到那一幕腿都吓软了,还好我没被欺负,不然他都没脸面面对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嘿嘿,你说当时我都没怎么害怕他却吓得腿软,他是不是很胆小?”

    面对我笑嘻嘻的模样,阿月原本拧成疙瘩的眉头才稍微松了些,却仍紧皱着,在眉心处挤出个“儿”字。

    我知道,下面该让他讲话了。

    “我的事呢,大概就到此为止,后来的事阿月你也是知道的。”我从树枝上坐起,继续摇晃着双腿,“那么下面该到阿月你了喔!”

    “我么?”他垂下眼帘,微微思索,心绪不知道飘向了何时何地,“其实,我原本不叫柳望舒的,我有名字,叫柳绛雪。”

    阿月说,他是他母亲在大雪天生下的孩子,那时红梅初绽,故其名为“绛雪”。

    在还是柳绛雪的时候,他是个默默无闻的戏子,后来唱出了名堂也接触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肮脏事。

    他说他那几年受尽委屈,哪怕是被人打得死也要拼命守住清白。

    终于,二十岁那年,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遇见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心上人。

    他说,现在这个名字是他心上人给他起的,那时候他俩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知道怎么就看对眼了,看着看着,还越来越顺眼顺心。

    他还说,他的心上人很好,会为了他包场子,会在他受欺负的时候为他出头,会带他去他以前去不了的地方游玩,甚至还给他起了新的名字——“柳望舒”。

    他还跟我解释那人给他起这名字的意思:“雪太冷清太孤单了,你来当我的月亮吧,陪着我这颗孤星,好不好?”

    我听到这儿,不知怎么,心里跟打翻的调味瓶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真荒唐啊,我在这边受尽苦楚,他却在那边受尽温柔。

    这不公平的啊……

    我深吸一口气,呼出,对着阿月眉眼弯弯:“那他应该很爱你。”

    阿月也笑了,却又笑得落寞:“是爱的,我仗着他的爱很是嚣张了一阵儿,甚至还差点将琉球人、华人得罪了个遍,可是后来他失踪了。”

    那人失踪后,他没了高枝可攀,曾经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纷纷找上门来。

    先是琉球人来逼问他那人的下落,他不知道,就只有挨刑罚的份儿,不过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幸运,那些人忽地就放过他了。

    我笑了,原是替你挡了灾。

    杨绛河那小子知道你没人罩着,我有人罩着,便将灾祸数尽招惹到我身上。

    他真聪明啊!

    他真心狠啊!

    我没说话,继续听阿月说着。

    琉球人走了,以前的那些仇家纷纷找上门来,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骗他,最后,在他面前杀死了他相依为命的师父。

    “然后,我就疯啦。”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轻,又咯咯直笑。

    等这阵笑过后,他又说道:“再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人的死讯,又跟遗物似的被他安置在这儿,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小丫头。”他转过头来指着自己,拧着眉朝我笑,“我是鬼啊,因为留恋人世不肯投胎,成了桃花树下的鬼,你说你,怎么就要和一个鬼交朋友呢?呵呵呵……”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滴泪滑落眼眶,砸在小石桌上。

    他笑,我也跟着笑。

    我将发髻上的簪子尽数摘下,头发痛痛快快地披散下来。

    一阵风来,我的长发随风飞舞,苍白得不像人的脸颊在月亮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凄凉鬼魅。

    “可你有影子啊,阿月。”我也指着自己朝他笑,“况且谁说我不是鬼?我是这林家大院里的伥鬼,我每天都要吸食自己的恨意活着,如果哪一天这些恨意消失了不见了,我便会疲惫得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很多人隔着院子讨论我为什么不去死,他们说的是对的,一个弱女子在这乱世是没办法自己活下去的,更何况我在他们眼中早就不干净了。他们说:没有清白的女子,是不配活在这世上的。”

    “可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林家就再没人来延续香火;我死了,我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财物就要白送给他人手;我死了,我、我娘、我爹、我二妈以及那些和我有牵扯的人,都要被人耻笑一辈子!”

    “说实话,我也曾对着菩萨许愿,希望老天能速速降下一场灾祸把我与那些人一并带走。为了这个念想,我上香,我跪拜,我磕头,可是祂不听啊!祂甚至连我的命都看不上……”

    真是的。

    明明说好不恨的,怎么就又恨起来了呢?

    我倒吸了口冷气,稳定情绪,转头笑着看向阿月。

    “阿月,你说得对,这院子里确实有一个疯子。”

    “不过……你不是。”

    “我才是。”

    我明明是笑着。

    可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这笑意终不抵眼底。

    我不敢看阿月的神情,继续仰头看月亮。

    月色何皎皎!

    美得差点让我连呼吸都忘了。

    “月亮真美啊……”我闭眼,深吸一口气,呼出,再睁眼,微笑。

    就这样吧。

    阿月很疲惫了,我也很累了。

    “好啦,说了这么多阿月你肯定累啦,回屋好好睡一觉吧!”我从树上蹦下来,又恢复往日天真模样,俏皮地背手跳到他面前,“如果不好好睡觉的话,脑子可是会变笨的喔,我可不希望阿月变得笨笨的。”

    他抬起袖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见他情绪缓和,我神气地叉腰,如小大人般下达着指令。

    “好的,现在听我说——回屋睡觉!”

    他也站起来,学着我的模样,神气地叉腰,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好的,现在听你的——回屋睡觉。”

    说完,放下手,笑吟吟地看我。

    唔……

    可恶!

    就算是阿月这样温柔的人居然也有劣性根!

    我佯装生气,不满地叉着腰,愤愤道:“好呀阿月,你敢笑话我。”

    但下一秒,我就宽容地对他说道:“不过没关系,就算阿月笑话我,我也不会生阿月的气,我原谅你啦!”

    他以为我说的原谅是原谅他学我。

    可只有我知道,我说的原谅,是原谅他曾有一段灾祸是由我来扛。

    不过没关系,谁叫我心软又大度,见他过得没有比我好到哪去,也就不生气啦!

    当然。

    我知道他不需要我原谅,我也知道这事本不该怪他,可我就是想为那些苦楚找个去处,别让我觉得什么苦难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好了,不闹了。”他也很疲惫了,牵我手的力度都弱了几分,“手这么凉,还说自己不冷?”

    说着,他将他的斗篷披到我身上。

    “乖乖回去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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