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天命 “如果‘天’是这样的……
“虽然金星凌日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认为有必要给大家开一堂课。”明月霜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桌,目视坐在下面听讲的学生们,“简单地讲一下我们熟知的各种天象是如何形成的。”
台下的学生们,无论是本土原住民还是卡牌人物,都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月霜,心底却在尖叫。
主公居然要给她们讲天象!
什么样的人才敢把天象拿出来讲?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某种天象是如何形成的?
还说你不是神仙下凡!
其实对于这堂课的内容,众人内心深处多少都是有点惶恐的,因为在“天人感应”的时代背景之下,星象不是一般人能够了解的知识。
所谓“天人感应”,是汉代董仲舒为了迎合汉武帝的统治思想,折腾出来的东西。意思就是说,天意与人事互相感应、影响,也就是说,人类的德行和功绩会影响到上天,从而降下祥瑞或者灾祸。
这个学说,为“君权神授”的封建君主制度找到了最好的注解,也奠定了此后两千多年儒家的正统地位。
各种围绕王朝更替而诞生的神异传说,也是基于这一点: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所以周武王渡河白鲤跃舟、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刘备家院子里的桑树如天子伞盖……都是在用“天现异象”来神化他们的身份,渲染“受命于天”“天命之子”的特殊,从而彰显政权的正统性。
至于皇帝们的母亲生产之前做神异梦、预知梦,什么梦日入怀、神龙降世、满室红光之类,那基本已经是标配了。
其中与星象相关的异象,因为稀有,所以在古人眼中便尤为严重,几乎都与皇位更迭、王朝更替相关,什么白虹贯日,彗星袭月,白日星现,荧惑守心,至于日月食,就更不必说了。
譬如今日发生的金星凌日和类似的水星凌日,便是臣子以下犯上、人君惨遭横祸之兆。
这样的天象,一般人哪敢随便去学习?
但这是明月霜讲的课,又让她们在诚惶诚恐之中,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安心。
主公敢说,那就肯定没事。
就算天上的神仙真的能降下灾祸,那不也得给同僚几分面子吗?
明月霜丝毫不知道众人心里都怀着什么朴素而荒诞的想法,她继续说,“要弄明白天象是怎么发生的,首先,要知道‘天’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在木板上画下了天圆地方和宇宙混一的模型图,“这就是有史以来,我们对‘天’的认识。”
一开始,受限于自身的视野,人们认为地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块,天则如同一个罩子盖在上面。
但是很快就有人发现,这个说法漏洞很多。比如地如果是方的,那么圆形的天必然不可能将它完全盖住,如果非要将四个角都盖住的话,那四边就会出现空白的地方。
所以宇宙混一说很快就被发明了出来。
虽然仍然没有“地球”的概念,但人们已经开始放飞想象的翅膀,认为大地处在整个宇宙的中央,大地之外,则全都是“天”。
既然大地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自然就都环绕着大地旋转,各有各的轨迹。如此,潮汐、日升月落、四季轮转等自然现象,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当某一颗星辰不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或者本来没有的星辰突然出现在了天上,人们才会认为,身处中央的大地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出现灾祸。
这种万物为我服务的态度,贯穿着东西方的哲学思想发展。
“但,真正的‘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明月霜这个问题,让台下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尽管之前已经意识到,今天这堂课的内容必然十分重要,但是此刻,她们还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明月霜在她们眼前推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让她们得以隔着天人的距离,远远投去一瞥,短暂地窥见这个世界的真实。
明月霜将木板上的两个模型擦去,重新画上了太阳系的模型。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星象知识,她只画了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和土星六个行星环绕太阳旋转的示意图。
然后她转过身,一手指着中心出的圆,看着众人说,“很遗憾,虽然我们觉得大地是宇宙的中央,但真正位于中心处的,却并不是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那么,你们觉得,中心应该是什么?”
“是太阳?”上官婉儿反应很快地问。
这个答案很好理解,在她说出口之后,周围其他人也不由得跟着点头。
虽然大地并不是中心这个观点,令这些生活在大地上的人颇有些失落,但在星象学说之中,太阳一向都是代表天子的,那么万物围着它旋转,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错,是太阳。”明月霜点头,并在圆圈之中写下了日字,然后手指依次虚虚划过其他的行星,“而这些,就是环绕着太阳旋转的星辰,不仅我们所熟悉的金木水火土等星辰都在其中,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大地,其实也是其中的一颗星辰。”
她说完,在代表第三个行星的圆圈内,写上了“地”字。
然后再依次将金木水火土的名字也各自填入。
台下的学生们静静地看着木板上的模型图。
虽然不太符合她们的想象和常识,但不能不承认,这个模型有一种十分特别的美感,并且即便是在她们的认知里,逻辑也是可以自洽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明月霜说出来的,没有人认为它会是错误的。
她们相信,这就是世界真实的模样。
原来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是一颗星星。原来我们生活的这颗星星,是环绕着太阳转动的。
忽然,前排靠右的位置传来了一道声音,“那月亮呢?”
明月霜转头去看,便见李国言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显然不仅听得很认真,还在不断思考。她面前放着明月霜已经很熟悉的记录本,上面也画上了三个模型,竟是没有忘了做记录。
人类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
当一个人学会思考,她将再也不会停下来,除非她自己放弃。现在的李国言,已经再看不出曾经的麻木与懵懂了。
这个问题也提醒了周围的其他人,让她们反应过来,“是啊,月亮呢?”
“还有星星,星星不都是会发光的吗?我们脚下的大地可不会发光,灰扑扑的,它怎么会是一颗星星呢?”
“哪里灰扑扑的了?”有人抗议,“地上长着花草树木呢!”
话题在这里短暂地歪了一下,直到有人提出下一个疑问,“没有人注意到吗?我们脚下的不是一块土地,而是一个球!人怎么能站在一个球上,不会掉下去呢?”
“是啊,朝上的那一面也就罢了。只要这个球足够大,人站在上面应该感觉不到它是一个球。可是底下那一面呢?还是那里没有人?”
她们闹哄哄地议论了一阵,发现没有答案,又只能转头去看明月霜,用信赖的眼神和语气问她,“主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咱们一个一个来。”明月霜说,“首先是月亮。”
“要弄明白月亮在哪里,我们首先要引入几个新的概念。宇宙,这个大家已经可以理解了,然后是天体,我们将宇宙中所有存在的个体,都称为天体。太阳,月亮,星星,都可以算是天体。”
“为什么不用星辰来称呼它们呢?”明月霜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因为不是所有的……天体,都会发光。”孟丽君还记得之前提出的问题,立刻举一反三。
“没错。”明月霜立刻引出恒星,行星和卫星的概念,然后将月球加入了模型之中。
在确定了这个模型,并且明了了只有恒星会发光,而行星和卫星不会之后,所有人类能够以肉眼观察到的天文现象,便都可以解释了。
天体的运行轨迹并不是圆形——这与引力相关,而知道了引力的概念,我们便能知道,即使身处在地球“底部”的人,也不会掉进宇宙中,而是被引力牢牢地“锁”在地面上,可以正常生活——所以,当天体运行到某一个特殊的位置时,就会发生一些特别的天象。
以今天发生的金星凌日,也就是太白经天为例,明月霜在模型上稍做修改,调整了一下星辰的位置,便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它是如何形成的了。
“凌日、合日、冲日,日食、月食、掩星,荧惑守心,行星连珠……这些天象都有自己的规律,必然会在某个时刻发生,与人间的灾祸没什么关系。”
最后,明月霜总结道,“如果我们能够知道一些参数的话,不但可以观测这些天象,甚至还能计算出它们下一次出现的时间。”
既然可以被计算,那就不会有什么神秘学上的意义了。
“今天这堂课就讲到这里,希望大家都能有所得。如果有人对星象感兴趣,也可以深入研究。”明月霜站直了身体,宣布下课。
“主公,您说的参数是什么?”孟丽君立刻问道。
明月霜笑了,“那就需要大家自己去研究了。”
角落里的李国言也举起了手,明月霜朝她点头,她才站起身,看着木板上画着的模型图,问道,“如果‘天’是这样的,那……神仙住在哪里呢?”
明月霜沉思了一下,才委婉地说,“没有人见过神仙。而我倾向于,没有证据的事,就不用相信。”
然而听到这话,所有人看向她的视线都带上了一种奇特的意味。明月霜真希望自己没有看懂,然而她偏偏就看懂了,她们在说:可是我们见过你。
即便是明月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金手指,搞出来的某些东西,确实很难让人相信科学。
但既然是游戏,那么一切就都是有原理的,哪怕此刻的她们尚且不能理解。
“本来这话我不该说,不过既然课都讲到这里了,那就申明一下吧——我不希望红巾军的人,对外宣扬我是神仙下凡。”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用迷信来维护的所谓‘正统’,终究也将被迷信所反噬。”
说到这里,明月霜停顿片刻,转头看向东北方,目光似乎在这一瞬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到了那座天下之中的巍峨宫殿上,“天现异象,你们说,现在的洛京城会发生什么?”
一句话,让众人皆心有戚戚。
唐武德九年,太白经天,太史令傅奕密奏李渊:“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可以说,正是这一句话将李世民架在火上,直接导致了“玄武门事变”的发生。
主弱枝强,本来就已经是很令人忌讳的事,再加上这样的天象,莫说秦秉忠本来就不是个忠臣良将的种子,就算他是,出了这种异象,也不得不反了。
“如果我是神仙,人们会问我,为什么不去普度众生?”明月霜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属们,再一次强调,“我不是神仙,我救不了所有人。”
说完之后,她不再停留,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临时安排的教室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开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像是在回想明月霜最后的那句话。
那或许是明月霜本人也不愿意承认的软弱。
……
洛京,皇宫。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因为突然而来的天象,聚焦到此处时,真正深处在这漩涡中心的人,反而没能分心去关注它。
“啪”的一声,一叠书信被粗糙的手掌拍在了御案上,秦秉忠涨红了脸,鼻孔翕张,显然已经怒到了极致,“陛下,丞相,谁来为秦某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被他点名的两人,一个坐在御案后,此时已是气得面色煞白,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伶仃,双手用力撑着几案,将浮起的巨大屈辱感强压了下去。
另一个原本正要伸手阻止他冒犯君威,低头看到因为秦秉忠动作太大而散落在地上的信封,不由面色骤变。
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缄口不言,秦秉忠怒意更甚,“怎么,是没有话说,还是不想对秦某说?”
他盯着小皇帝看了一会儿,见对方面色已经白得如纸一般,这才嗤笑一声,收回拍在桌上的手,转身看向宋之琳,“宋丞相,你来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胡乱抓起一封信,直接丢到宋之琳身上,“都是你亲笔所写,宋丞相不会告诉秦某,你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吧?”
宋之琳闭了闭眼睛,知道再没有侥幸的余地,便也不再逃避。
他站直了身体,朝秦秉忠拱手道,“云中王明光烛照,这些书信,的确都是本官所写,与陛下无关。云中王若有什么不满,只管朝着本官来便是,怎能在君前如此荒唐?”
“好个伶牙俐齿、颠倒是非的宋丞相!”秦秉忠哈哈大笑,“我荒唐?到底是我荒唐,还是咱们的陛下荒唐!与他无关?你把我秦秉忠当成傻子来糊弄?若不是他授意,你敢偷偷联络楚州,说什么‘奉陛下南迁’吗?”
宋之琳闻言眼前一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写了不少的信,但一直都很小心,争取不在纸上落下什么把柄。原以为瞒过了秦秉忠,但听他这一句,就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够了。”这时,御座上的天子忽然开口,“是朕命宋丞相操办此事,云中王有何不满?”
秦秉忠转过头,才发现小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因为位置较高的缘故,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秉忠。这个角度掩去了他身材单薄的缺点,被繁复的帝王衮冕一衬,倒显出了几分天子威仪。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秦秉忠,目光清凌如冰。
秦秉忠的怒火直接被浇上了一瓢油,怒极反笑道,“哈哈哈,臣岂敢有什么不满?只是陛下若是在洛京城住腻了,想换个地方,臣亦可奉陛下迁都云州,就不必劳烦姬长恩了。”
“陛下不可!”宋之琳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反驳道,“陛下至尊之体,怎可轻易移动?”
秦秉忠斜眼去看宋之琳,表情阴狠,“怎么,楚州去得,云州就去不得?”
上方的天子依旧冷静如常,“宋卿稍安勿躁。”
秦秉忠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扶着腰间的剑柄道,“陛下想必是赞同臣这个主意了?不如这便叫下头的人准备起来,择日出发。云州风光秀丽、文采精华,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宋之琳急得连忙给小皇帝使眼色,但温镕看都不看他,语气淡淡道,“朕的确有此意。只是朕听说,云中王在云州时,也只是住在官廨之中,那里并没有能迎驾的宫殿,朕若去了,只怕没有落脚之处。”
“正是!”宋之琳一听,连忙附和,“若要陛下移驾,岂能没有驻跸的行宫和侍从?昔年先帝曾幸楚州,这些楚州是都齐备的,云州只怕没有。”
秦秉忠当然不想给小皇帝建什么行宫,要建也是给他自己建。不过他转念又想到,给小皇帝建的和给自己建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此一想,他脸上倒是露出了几分笑意,连表情都柔和了许多,对温镕拱手道,“陛下不必忧虑,如今虽然没有,但想必很快就有了。届时,就要恭迎圣驾了。”
温镕矜持地点点头,“朕很期待。”
秦秉忠终于满意了,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走远了,宋之琳才有些着急地上前道,“陛下……”
他没想到秦秉忠会发现那些书信,更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顺水推舟。
这还是在洛京,他秦秉忠就敢如此不敬,若是到了云州,到了他的地盘上,陛下哪里还能有半点自主?
宋之琳一千一万个悔恨,当初轻视了秦秉忠,不慎引狼入室,让这厮仗着兵强马壮反客为主。然而再怎么悔恨,时光不能倒流,他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竟成了个骑虎难下、进退不得之势。
若是让秦秉忠得逞,千年以下,青史之上,他宋之琳只怕仍是大黎的罪人。
温镕坐下来,缓了缓因为紧张而有些抽筋的腿脚,才开口道,“丞相不必自责。如今这皇宫、这京城,都如他秦秉忠自家后院一般,只怕一只蚊子飞过去,都要审出出身来历,何况你我?”
宋之琳颓然道,“是臣无能。”
温镕正要说话,却忽见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进殿里,噗通跪倒,急声道,“陛下,方才……方才天现异象,金星凌日,许多人都看到了!外头这会儿还在喧哗着呢。”
“什么?”宋之琳大惊,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皇帝。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天象,指代的是谁,根本不用猜。
温镕似乎也因为这个消息而愣了一下,对上宋之琳的视线,才回过神来,问道,“现在还能看到吗?”
“能看,能看。”小太监连忙爬起来引路。
温镕和宋之琳跟着他走出殿外,直到视线对上强烈的日光,被刺得满眼泪水,才想起来忘了拿能遮护眼睛的东西。小太监见状,慌忙又回去取,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温镕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流了满脸,良久才苦笑出声,“天命啊……”
他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
从登基到现在,他夙兴夜寐,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求贤若渴,亲近朝臣,大量提拔底层官员;他削减用度,叫停了父皇在时兴建的种种工程,不敢有一丝奢侈靡费。
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以为可以凭借这些挽回局势,不求重现大黎的辉煌,至少不要让大黎在他手中亡国,成为温氏的罪人。
他真的已经用尽全力,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下去了,若上天真的有灵,为何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天命……就一点都不眷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