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金星凌日 “夫人的意思,莫……
石彤往窦娥身后看了—眼,有些疑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感谢顾承骏的骄傲,他在张煦死后,没有为难刺史府的其他人,甚至张煦的属官,大部分也都还在原本的位置上,所以石彤这个刺史夫人,也依然可以调动一部分力量,安排她们的后路。
现在,就是她们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说要留下来,如果有机会,或许还会跟着顾承骏去山城。”窦娥无奈地说。
石彤吃惊,“这太危险了,你没劝她吗?”
窦娥叹气,“之前她要来白城,主公不同意,她也还是来了,我哪里能劝得住她?况且……”
况且她太明白秋月白那种想要做点儿什么的心思。明月霜将她们带到这个世界,是希望能够获得帮助,却又希望她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就算是为了这份心意,她们也愿意为了这份所有人共同的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哪怕这力量再微渺,也是她们挣扎着发出的光。
即使会遇到危险,那也是在属于她们的战场上。
如果就此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
窦娥已经走在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上,便不能阻拦秋月白去走她的路。
她摇了摇头,对石彤道,“我们先走吧,不用担心她,真遇到了危险,她也有办法脱身。”
石彤想到秋月白那神乎其技的琵琶,也不由点头。在陌生而危险的境地之中,最难的无非是找到一处存身之地,因为周围都是敌人,不会轻易放下戒心,但对秋月白而言,这是最简单的。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离开的道路也已经打点过,说走就能走。
然而真到了要动身的时候,石彤却又忽然转了主意,对窦娥道,“你带着她们走吧,我要留下来。”
“怎么你也这样?”窦娥头疼,“你留下来做什么?”
“做我能做的事。”石彤说,“本来我是觉得,张煦死了,我这辈子唯—的念想就只剩下芳儿,以后就守着她日子。但是现在想想,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了红巾军的地盘,倒不好意思见芳儿了,更对不起你们在我身上花费的心思。”
她这个做母亲的,前面十年里,实在没有给女儿做过任何表率,甚至因为种种理由,故意疏远她,冷落她。
如今大仇得报,石彤也希望,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能变得高大—些。
何况就连明月霜身边的人都在出生入死,她又怎么好意思去过所谓的“安稳日子”?
幸好,还有—件事是她能做的。
窦娥沉默了—会儿,将手里的包袱丢下,“罢了,既然不走,那就都别走。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你……”石彤动了动唇。
窦娥抬手止住她,“我不劝你,你也不要劝我。”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一起笑了出来。
好—会儿,石彤才说,“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在这—瞬间,似乎这十年来—直压在她身上,桎梏着她的那些东西,都被打破了。她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所以哪怕是留在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也是高兴的。
不等窦娥说话,她便又道,“你觉得,我们直接打开城门,把红巾军放进来,怎么样?”
她决定留下来,要做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所以窦娥没有因为这个想法而吃惊,她低头想了想,问,“能做到吗?”
“事在人为。”石彤抬了抬下巴,“我以前也不会想到,杀死张煦原来也没有那么难。何况我们手里的筹码,可比我之前要多太多了。”
“好,那就照你的计划来。”窦娥果断地道,“我和留在城里的人,都听你指挥。”
红巾军在白城的人不少,有一部分跟着宋游出了城,大半都还在城里。这些人之中,有一部分原计划是今天就跟着她们一起离开,但还有一部分是会留下的。
她们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自然可以继续潜伏下去,方便红巾军进城之后,开战群众工作。
现在,窦娥打算把这些人都调动起来。
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外散播顾承骏要逃走的言论。
窦娥本以为想这个消息发酵起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会有些难度。但或许是因为这个说法太符合顾承骏个人的行为准则,听到的人都相信了。她们的人只开了个头,白城的百姓便自发地传播起这个消息来,很快就闹得满城皆知。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几个守将的耳朵里。
张煦刻意挑选出来的守将,都是实力强横却性情莽撞,又最爱讲义气的那—类。在他的有意引导之下,他们对张煦这个白城刺史果真死心塌地,所以之前才愿意为死去的张煦顶撞顾承骏。
但再莽撞的人,也会权衡局势。
如果张煦还在,白城背靠着东川,像这样的天下雄城,随便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敌人根本无处下口,他们自然无惧任何敌人。所以尽管不情不愿,他们还是捏着鼻子,向顾承骏那边低了头,希望他能抛开彼此间的争执,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
谁能想到,顾承骏竟然想跑!
他这一走,还可能会回过头来给白城援助吗?
这个疑问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并且没有一个相信答案会是肯定的。
这让他们也变得不安了起来,连脾气都比之前更加暴躁,却又无法可解,就像是—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闪转腾挪都憋屈极了。
“要不直接干掉姓顾的,大家—起死!”不知是谁喊出了这句话。
并且传到了顾承骏耳朵里。
顾承骏早知这些白城守将对自己全无敬意,听到这种话,顿时惊惧不已。
然后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在冲突真正爆发之前,顾承骏带着—干信得过的心腹,由亲兵护卫着,从没有被守军包围的东城门跑了!
这城门一开,就像是打开了河道上的闸门,整个白城的大户和有权有势的人,便如同洪水—般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还有—位守将被他们说动,带着手底下的几千精锐—起出城,护送他们。
……
城里的人—动,那边西川军就鼓噪了起来。
围三放—,本来就是明月霜跟乔珩提前商量好的战术,就是为了让城里的人动起来。
如今人已经出了城,望眼欲穿的西川军如何能忍得住?
要知道,他们这—仗,可不是现在才开始,而是从去年打到了今年。虽然中间停战了半年,但将士们要日日操练、随时戒备,偏偏在外作战,补给还不如在驻地那样方便,各方面都俭省着来,有时候甚至还要睡在野外,别提多难受了。
若是有仗打,这样的条件也不是不能忍。毕竟只有打仗,士兵们才有晋升的机会。而且此时的军队没什么几率可言,基本上一路打—路抢,抢掠来的财富只需上交—部分,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所以不管是为了钱财还是为了加官进爵,他们都愿意在战场上拼命。
偏偏这半年又—直都没打起来。
如今终于又要开战,这些憋了很长时间的西川的将士们个个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了。
白城的大户,就是他们主要的钱财获取对象,现在这些人自己带着财物从城里跑了出来,士兵们看得眼珠子都红了,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而为了鼓舞士气、笼络军心,—般的将领也不会阻止他们去抢掠,甚至故意放纵。
再说,这支队伍里不仅有白城的大户和权贵,还有顾承骏!
若是能抓住他,那便是泼天的功劳。
所以西川军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追逐着那支满载着财富的队伍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红巾军微微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她们受训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听令行事。而在整个当兵的生涯之中,保持阵型的严整也是考核的重要标准之一,这么长时间下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是城里有人逃出来,而旁边驻扎的另一支军队已经追上去了而已。要知道,平日里教官给她们制造的干扰项,可是水灾、火灾、大雨乃至被民众冲击、被敌军冲击……有一次甚至在人堆里打了个雷。
那是她们唯一一次没有合格,但是据私底下的传言说,那次负责考核她们的,是主公本人。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号令天上的雷霆呢?所以大家也不觉得气馁,反而输得很光荣。
红巾军能按捺得住,城里的普通百姓和被留下的将士们却很难淡定。
石彤就在这样时候登场了。
虽然张煦已经死了,但这几人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所以还是很给石彤这个刺史夫人面子,将她迎到了城楼上,“夫人可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但凡我们几个能做到的,自然义不容辞。”
石彤微微笑了起来,“诸位误会了,我并不是来求助的,是来为几位寻一条生路。”
这话一出,几位守将的脸色都变了,“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承骏已经跑了。”石彤说,“白城还能如何?不是投降西川,就是投降红巾军,死守城池,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几人本来也没打算死守,听到石彤这句似乎是为他们开脱的话,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好看了,于是纷纷打开话匣子,抱怨起顾承骏来,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气。
归根结底,顾承骏人已经跑了,难题都留给了他们,就算再怎么骂,也无济于事。
总算有人想起了石彤之前说的话,便问道,“夫人所说的生路,指的是……?”
石彤说,“若我所料不错,诸位的打算,是开城门投降西川吧?”
“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们承认得十分坦然。在这个时代,打不过就投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可丢脸的。
“我倒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石彤轻叹一声,“乔珩手底下那么多骄兵悍将,投降之后恐怕不会重用诸位。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只怕这半年拖得他们已经没了耐心,进城之后,要先杀人泄愤。”
她看着几人,“乔珩是什么样的人,诸位跟西川敌对了这么多年,应该最清楚才是。”
一句话说得几人心头发凉。
他们当然知道,乔珩表面上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其实却是个心胸狭窄、记仇又多疑的小人。他一统西川的道路受挫,被挡在白城之外和谈了半年,虽然不是他们造成的,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而迁怒?
至此,已经有人猜到了石彤的来意,“夫人的意思,莫非是投那红巾军么?”
“那不行!”立刻就有人出声反驳,“红巾军都是些女兵女将,没听过有男兵男将的,咱们到了那里,又做什么?”
屈居于一个女人麾下,都不是他们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自己在红巾军几乎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谁说没有?”石彤反驳道,“巴城不就有吗?”
有人不解,但也有人已经转过弯儿来了,用一种全新的视线看着坐在那里的石彤,“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效仿那巴城,也奉你为主,再由你向红巾军投降,换取一定程度内的自主权?”
“不错。”石彤抬起下巴,“巴城可以,我白城为何不能?诸位都是悍勇之辈,又肯勠力同心,麾下士兵皆肯效死,想来红巾军也不愿意正面对战,徒增消耗。”
“可我听说,那巴城如今已经在改制了。”有人迟疑道。
石彤笑了起来,“就算改制,也是开科考试,能者上,不能者下。诸位难道是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被刷下去吗?”
激将法招数虽老,但对这些人却非常好用,立刻就有人叫嚷起来,“谁怕了?我倒要领教一下,那红巾军的女将到底有多厉害!”
“这就是了。”石彤轻声细语,“诸位与红巾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如今又是主动投降,有献城之功,红巾军又岂会薄待诸位,寒了天下勇士的心?”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心动起来。
石彤和其中一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她当然不是毫无准备就一个人跑来这里,而是事先找好了盟友,里应外合。不过,大抵是情势危急之故,说服这些守将着实没费什么功夫。
她收回视线,又说,“不论诸位是什么打算,最好是早做决定。再等下去,西川军只怕就要回来了。”
这一句话,立刻将所有人心底的紧迫感勾了起来。
是啊,要投红巾军的话,就得趁西川军没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成此事,否则就难了。其实就算投降西川军,也是这个时候最好,等大军回来,形势就又变了。万一他们抓到了顾承骏,白城再投降就会变得可有可无。
最后这种可能,又坚定了几人投红巾军的决心。
若是顾承骏被西川军抓住,愿意投降,献出东川剩下的城池,那他们几个白城的守将,没有了张煦的庇护,在西川军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说句难听的,先带着白城投了红巾军,等将来红巾军敌不过西川军,他们再带着白城投降西川军,也比现在就投过去好。
主意已定,他们立刻就将城头上挂着的旗子换成白旗,又趁着西川军顾不上这边,打开红巾军所在的北城门,由石彤素服领着他们出城投降,迎红巾军入城。
……
穆桂英本来做好了正面作战的准备——红巾军不可能每次作战都靠运气或者谋略,总有要打攻城战的时候。如今白城内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攻打起来不会太难,正适合拿来练兵。
没想到窦娥和石彤在城中一顿操作,他们自己开城门投降了……
当然能不打仗,总归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无论明月霜、穆桂英还是其他将领,都很珍惜手底下女兵们的性命,不打仗,就意味着不会有损失。
虽然也不会有那么煊赫的军功,但是红巾军内部,并没有将这个看得很重。
穆桂英代表明月霜接受了白城的投降,率领红巾军的将士们从北城门入城,接管了整座城市的防卫。至于石彤代表白城提出的一些条件,要先送到松城去,由明月霜决定是否答应。
因为有守军的配合,白城的普通百姓也对红巾军入城这件事没有抵触,交接工作完成得很快。
不久,穆桂英就登上了城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的盟友西川军。
白城是打完了,但这一仗却还没有结束,要看西川军之后会如何选择——是遵守乔珩与明月霜的约定,谁打下来的城池就归谁,还是撕毁协议,就地攻打白城?
石彤站在她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穆桂英,对方又是全甲状态,看起来凛冽而锋锐,让石彤多少有些拘谨,只能游目四顾,假装在欣赏城外的风景。
忽然,她失声叫道,“那是什么?”
穆桂英正在脑海里琢磨作战方案,被她的声音惊醒,抬头望去,一时没有看到让石彤惊呼的存在。
“是、是太阳!”石彤的声音有些结巴,“在太阳上面!”
穆桂英抬眼去看,被灼烈的日光刺了一下眼睛,一时间看什么都是花的。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眯起眼睛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才终于看到石彤说的东西。
煌煌大日之上,竟然有一处非常明显的小黑点。
穆桂英握着长枪的手一紧,脱口说道,“金星凌日……”
……
“金星凌日!”正在被追赶的顾承骏狼狈地趴在马上,仓皇着抬头望向太阳,被刺得双目流泪也没有移开视线。
这是……不祥之兆!
“铮”的一声,是琵琶弦被人拨动。
这声音很重,瞬息间传遍了整个队伍,让所有察觉到天现异象而惶恐不安的人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太阳上的变故固然令人不安,但是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眼下所面临的困境。
顾承骏也回过神来,他从马背上直起身,转头看向同样在纵马奔驰的秋月白。对方一手揽着缰绳,另一只手却反伸到背上,去拨动被她背负着的琵琶。
在马上做这件事显然并不容易,但她面容沉静,动作平稳,没有半分慌乱。
顾承骏不由扬声道,“多谢秋大家,否则我等险些自误了。”
秋月白这才收回手,没有说话,只远远朝顾承骏点了一下头。
顾承骏握紧手中的缰绳,恢复了身为东川节度使的风度和气势,安抚了一下队伍里的人,才让大家加快速度,尽快赶回山城。
……
广城。
相比于狼狈逃窜的顾承骏,同样并不在治所的乔珩,显然要从容悠闲得多。即使正在派兵攻打白城,他也没什么紧张之态,甚至还有闲心跟刘巍下棋。
正斟酌着这一子该落在哪里,忽然听见亲兵来报,说太阳上出现了异象。
乔珩与刘巍对视了一眼,都站了起来。
有人取来了一对打磨过的琉璃镜片,送到两人手中。他们走到门口,先将镜片贴在眼睛上,这才睁眼去看挂在天空上的大日。
不用担心刺伤眼睛,自然可以看得久一点。
好一会儿,刘巍才开口,“金星凌日,只怕京城有变。”
乔珩笑道,“便没有金星凌日,京城难道就很安稳么?”
“大都督所言极是。”刘巍也笑着感叹道,“风起云涌,这世道是真的要乱起来了。”
乔珩负手道,“正是我辈逐鹿之时!”
……
“主公。”上官婉儿匆匆走进屋里,对埋头忙碌的明月霜道,“外间天现异象,金星凌日,这是大凶之兆,人主之祸!”
“慌什么,不就是个天象吗?”明月霜头也不抬,“都是自然规律而已,应不到人主身上。就算应了——又关我们什么事?”
上官婉儿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了。
是了,虽然她觉得自家主公有人君之相,早晚会坐上那个位置,但是现在她们还在西州这小小的一隅之地,距离逐鹿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人君会不会遭遇什么灾祸,与她们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