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阳谋 城外的西川军和红巾军……
因为中间耽搁了一阵,乔珩这局棋一直下到很晚,总算以半子之数,勉强胜了。
他捡起棋子,正要开口说笑几句,却见外间报信的亲兵飞奔而至,“大都督,白城战报!”
“呈上来!”
乔珩坐直了些,伸手接过亲兵转呈的战报,三两下拆开,看完之后,原本含笑的表情沉得仿佛能滴水。
刘巍在一旁看见,便猜到了战报中大概会写些什么。但当乔珩一言不发地将战报递过来,他看完之后发现,实际发生的一切,还要更超出自己的预想。
就在两路大军兵临城下,围三放一时,城中竟也出现了分裂,顾承骏匆匆率领自己的亲兵出城,继而引得整个白城的大户争相效仿,甚至还说动了一位守将,带兵随行护送。
西川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最后将那支守军打残,大户们也一网打尽,但因为耽搁了一些时间,最终没能追上顾承骏。
到这里,一切都还算得上正常。虽然没抓住顾承骏有些遗憾,但对方身为一个藩镇之主,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然而看看下面写了什么?
白城中另一部分分裂的势力,竟然在他们西川军出兵追击时,开城门投降了红巾军!
于是红巾军不费一兵一卒,轻松接管整个白城,而满载而归准备攻城的西川军,却只能对着仍然紧闭的城门傻眼。
其实西川军的战报是很正常的,甚至可以说表现出色,无论缴获、斩杀还是俘虏,数字都非常漂亮,在整个西川军攻伐东川的战役之中,都能排得上前列。
然而凡事就怕比较,跟有人主动开城门投降的红巾军一比,这点战绩,似乎就算不得什么了。
虽然刘巍觉得,即使西川军当时没有去追击出逃的大户,留在原地,城中的守军也未必会选择向他们投降。但是如果他们在的话,至少可以对守军和红巾军两方面都形成一定的压力,甚至可以以盟友的身份,要求接受投降的红巾军允许西川军一同入城,继续争夺白城的控制权。
如此一想,难免就会觉得西川军目光短浅,为了能看得见的财富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城池,颇有因小失大之感。
“好啊,好个红巾军,好个明月霜,之前实在是我小瞧她了!”乔珩怒道极点,反而笑了出来,“玉岗果真慧眼如炬,你之前对她的评价十分恰当,是我轻敌了。”
之前刘巍从方县回来,就跟他说过,不能任由红巾军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必须要趁着这一次进攻东川,消耗她们的兵力,削弱她们的力量,待东川平定,便立刻将她们一举铲除。
乔珩虽然同意了,但却认为他有些小题大做,太过抬举红巾军了。
如今看来,这些娘们是有些邪门。
其实只要仔细回想过去,就会发现,从丢掉巴城开始,西川军从来没有在红巾军手里讨到过好处,乔子虎死在了巴城,达、利、松三城也被她拿下,如今,更是虎口夺食,在乔珩的眼皮子底下接手了白城。
“大都督胸怀天下,是以才不在意这点癣疥之患。”刘巍拱手道,“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不错!”乔珩面上带出几分狠意,“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不能靖宁西州,又如何能放眼天下?”他说着便站起身,走到书房里悬挂着的西州地图前,沉思起来。
刘巍跟在他身后,知道他正在思考战术,因此十分安静,视线也跟着落在地图上。
良久,乔珩回过神来,问道,“玉岗,你可能算出红巾军如今有多少兵?”
“不到十万之数。”刘巍笃定地说,“我想应该是八万,并且大部分都是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的新兵。”
乔珩对他的判断非常信任,点头道,“如此,倒是容易了。”
“大都督可是已经有了良策?”刘巍连忙问道。
别的且不论,乔珩在用兵上确实颇有天赋,也正是靠着这一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当他打起精神来,要对付什么人,那结果几乎已经注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失败过。
“兵法有云,欲要取之,必先与之。”乔珩眯着眼睛看着地图,“红巾军才这么点人,还要留一部分人守家,带出来的士兵不会超过五万。连同白城在内,东川还剩下七座城池,就算一座城只分五千人驻守,那也只剩下二万人了。”
刘巍眼睛一亮,“主公是想先让她们占据城池,分兵之后,再各个击破?”
“不止。”乔珩抬手在地图上一点,正是方县所在,“同时还要出一支奇兵,从后面突袭方县。若是能踏平此地,红巾军必定元气大伤。纵然占据的城池再多,没有足够的兵力去守,她们便只能撤出。届时,或是在撤退的路线上埋伏阻击,或是围点打援,她们自然无力回天。”
刘巍看着地图,不得不承认,在乔珩运筹帷幄之间,整个西州变成了一个口袋,任由红巾军如何挣扎,也无法突破。
这是靠着西川下属的二十几座城池构建起来的优势和底蕴,红巾军再怎么厉害,也终究才刚刚起家一年,家底太薄、人数太少、地盘太小,没有太多闪转腾挪的余地,根本不可能撑过西川的全力狙击。
……
明月霜将手中的书信递给穆桂英,笑道,“看看,这是乔珩刚刚派人送来的。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穆桂英看完,也有些疑惑。
实在是这封信的措辞太客气了。原本她们以为,拿下白城之后,乔珩怎么也要派使者过来指责一番,没想到对方的信写得这么和平,说白城既然是她们靠自己拿下的,那当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归属红巾军。
除此之外,乔珩还在信里与她们约定,东川还剩下六座城池,不如两边分兵,红巾军走上路,攻康城、安城,西川军走下路,攻昌城、怀城。至于宜城,谁到得快就是谁的。最后再在山城下汇合,进行最后的决战。
至于山城的归属,就等攻下之后,再行商议。
听起来很合理,但就是太合理了,反而让人觉得古怪。西川会真的把红巾军当成盟友来看待,愿意好声好气地与她们平分东川吗?
反正明月霜和穆桂英都是不信的。
她们都相信,一旦东川被解决,西川军立刻会掉过头来打她们。
还没开始打东川,红巾军就已经开始为那一天做准备了,就不信西川会什么想法都没有。
这会不会也是他们的准备之一呢?
朝这个方向一想,很快穆桂英就有了想法,“恐怕是为了分我们手里的兵。”她说,“白城,康城,安城,假设最后再拿下宜城,我们不过五万人,却要分出至少两万去守城。”
“实际上会分得更多。”李雍容抬手点了点地图,“康城和安城都与华州接壤,不得不防。”
明月霜手里的这幅地图,还是从白城找出来的。因为是东川自己的地图,在详尽程度上,还要胜过乔珩手里的那一张。
“不错。如此一来,最后的决战之中,我们的兵力会远远少于西川。”穆桂英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笑意。
阿青忽然插言道,“谁知道这最后的决战,到底是打东川,还是打我们?”
“是啊,万一他们派个十万大军过来,这仗还怎么打?”李雍容又说。
话是这么说,但是几人脸上的表情都还算轻松。毕竟那是很久之后的事,而她们既然提前猜到了对方的打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总会找到办法的。
明月霜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道,“幸好有你们。”
她是没有那么好的军事素养,但她麾下那么多名传千古的卡牌人物们总是有的。乔珩虽然厉害,但也只不过是这个时代一个普通的势力主,跟能够从男人的历史之中脱颖而出的女将们比起来,那还是差得远了。
其实要让卡牌人物们来说,她们会觉得明月霜实在是谦虚了。她虽然并不会领兵作战,但在大局观上,却总是能有出人预料之处,而且总是走一步看十步。乔珩想用这种方式困住她,实在是想多了。
对此明月霜表示,她是真的不懂打仗,她懂的是——套路。
“既然你们都心里有数,那我这就给他回信了?”最后,明月霜问。
众人都没有异议,她便提笔开始写信。
虽然明月霜曾经发誓要练字,不过因为她太忙了,而她们用的炭笔经过无数次改良之后,如今已经比后世的铅笔还好用,所以她更多的时候还是用炭笔。好在真正发出去的信本来就要让人誊抄润色,倒也无所谓。
明月霜写完之后,就先将信交给自己人传阅。
“这……”穆桂英有些迟疑,“是不是太直白了?他们会相信吗?”
“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明月霜托着腮,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炭笔,笑道,“再说,他们将至少四座城池拱手相让,我当然也要有所回报,大家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才有趣嘛!”
原来明月霜在信里,直接告诉乔珩,说她接管白城之后,得知了一条不知真假的消息——
据说当年先帝离开洛京时,带走了传国玉玺,下落不明。而前任白城刺史张煦在清查码头的花船时,竟意外地抓到了侍奉在先帝身边的韩太监,并且从他手中得到了传国玉玺,还由此引发了白城的内乱。
明月霜在信里表示,她对所谓的传国玉玺的真假非常怀疑,而且自觉不配拥有这等宝物,所以没有去追查它的下落。如果乔珩有兴趣,作为自己占据白城的赔礼和补偿,她可以将所有的线索和人证都送给他。
乔珩笃定了明月霜即便觉得有古怪,也不会拒绝那四座城池。
明月霜也笃定了他即便觉得有古怪,也不会放弃得到传国玉玺的机会。
人类的野心就像火把,在暗夜里举着这样的火把赶路,是不可能瞒得住别人的,尤其是同行的人。
明月霜只赢在她从不相信什么天命,更不会去做所谓江山永固、万世不易的梦。从头到尾,她想要留在这个世界的,都只是一道痕迹,一种思想。
而思想是不会死亡的,它会化作天边轻柔的月光,所有在夜里醒着的人都能被照亮,不必寄托在什么事物之上。
……
不出意外,乔珩信了。
人人都说,当初先帝离开洛京之后,是要往西州来的。既然有这样的传言,那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只不过没有更详细的线索,乔珩就算有心做什么,也不知道从何处入手。
没想到,线索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一旁的刘巍也叹道,“原来白城内乱,起因竟是如此。”
他们本来怀疑是不是明月霜提前做了什么——开门献城这种事,乔珩自己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现在依然不能确定她们是否做了什么,不过这个解释显然比所有的猜想都更合理。
红巾军除了实力强横,运气也不错。
“玉岗以为,红巾军此言是真是假?”乔珩问。
他问的当然不是传国玉玺是真是假,而是明月霜对传国玉玺不感兴趣这一点。
乔珩很难相信这会是她的真心话。
刘巍倒是不怀疑这一点,“未必是真的不感兴趣,不过,那一位的确很有自知之明,她走的每一步,看似冒险,其实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从不贪心。”
这也是刘巍认为明月霜会成为西川心腹大患的根本原因。
一个人有野心和能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能将眼光放长远,同时又能克制住贪欲。
乱世之中,大多数人习惯了朝不保夕,会选择及时行乐,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凤毛麟角。有时候,这种谨慎会让人觉得好笑,认为是无胆,但要在这样的世道走得长久,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乔珩是这样的人,明月霜也是。
乔珩若有所思地点头,“果然是个可怕的女人。我用的是阳谋,她便也回敬我一个堂堂正正的阳谋。既然如此,我又岂能不接招?”
在这一瞬间,乔珩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刘巍会替他向明月霜提亲。
那固然是一种离间东川和红巾军的手段,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方法其实很多,刘巍偏偏选择了这一种,恐怕也有几分试探之意。如果明月霜当时答应了,乔珩觉得,待自己百年之后,或许真的可以将西川托付给她。
可惜了。
既然被拒绝了,无论乔珩还是刘巍,都不会再多提此事。
刘巍沉吟片刻,说,“如今唯一可虑的是,她恐怕不会为我们保密。大都督若是没有找到那传国玉玺也就罢了,若是找到了,只怕下一刻红巾军就会替咱们昭告天下。”
“那又如何?”乔珩傲然道,“若是从前,我还有几分忌惮。如今……”
能让他忌惮的,自然是朝廷。毕竟是正统,若是不顾一切集中所有的力量,甚至召集其他的藩镇一起对付他,乔珩是不可能扛得住的。然而如今的朝廷,自秦秉忠入洛京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了。
至于其他的藩镇,尽管实力都足以与他抗衡,但是大家各有各的心思,不能用朝廷的名义将他们捏合在一起,只应对其中一两位,乔珩又有何可惧?
要知道,占据了二十多座城池的西川,在诸多藩镇之中,也是最强力的几个。
最重要的是,他还占据了绝无仅有的地利,只要拿下东川,不管是背面的凤、华二州还是南面的楚州,想要进攻西州,都会被天险阻挡。只需把守住几处要道,便可高枕无忧、进退自如。
“如此,那下官亲自走一趟,也看一看白城如今的局势。”刘巍想了想,说。
虽然他曾经被红巾军软禁过,但考虑到现在大家已经是盟友,至少在决战山城之前,双方都不会撕破脸皮,这一趟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乔珩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这样的事,交给你我才放心。”
刘巍一听,就知道他的疑心病又犯了。不过也是,传国玉玺事关重大,又怎么可能等闲视之?
两日后,他亲自带队,抵达白城,并在这里见到了明月霜。
“我还以为,有了上次的经历,刘先生会回避与我碰面呢。”明月霜一见他,就笑眯眯地说。
刘巍脸皮一抽,“明使君说笑了,如今你我两家亲近友好,正该常来常往,我又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插一句题外话,之前红巾军与西川军签订盟约之后,西川节度使乔珩便上表京城,举荐明月霜为松城、巴城刺史,朝廷的回函和正式任命之前就已经送到,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四城之主了。
明月霜还一度好奇过,这件事到底是小皇帝同意的,还是秦秉忠做的主?
可惜京城路远,她又分身乏术,否则明月霜还真想去洛京城旁观和见证大黎王朝的落幕。当然要是能顺便捞点好东西回来,就更好了。
既然去不了洛京,就只能在西州找乐子了。
明月霜看着眼前风度翩然的刘巍,好奇地道,“那刘先生可有兴趣再去松城住上几个月?您之前住的地方,至今还空着呢。”
刘巍已经快绷不住脸上的笑了。不过在口舌之上,他也是不肯让人的,立刻道,“使君相邀,巍本不该推辞,可惜杂事缠身,一时半刻不得闲暇。不过待此间事了,西州平定,或许真的会在松城住一段时间。”
言下之意,届时西川已经消灭红巾军,松城又重新成为他们的地盘,自然可以放心地住了。
明月霜微微一笑,“那我就扫榻以待了,必定让刘先生宾至如归。”
——也有可能是你再次成为红巾军的俘虏,而且再也回不去你的西川了呢?
刘巍哑然。
她没说自己也想搬去锦城府住,而是专抓他曾经被俘虏过的痛处说,这个亏是不得不吃了。
他只好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西州完全可以称得上平和。
当然,这是对红巾军和西川军来说。他们兵分两路,十分和平地将东川除了山城之外的土地尽数瓜分,最后会师于山城之下,准备发起最后的决战。
而对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一座孤城的东川来说,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整个山城内部气氛低迷,人们的神情和言谈之间充满了悲观,已经不像是顾承骏刚刚回来时那样意气风发,嚷嚷着要集整个东川之力,给西川和红巾军一点好看,以报他们将顾承骏从白城驱逐之仇。
有点办法的人,甚至已经开始在暗地里找后路了。
或是举家出城,或是偷偷联络西川军和红巾军,表示愿意投诚。
少数几个还在苦苦支撑的,见到这样的情景,便立刻劝谏顾承骏,一定要严查这类的事,最好是杀鸡儆猴,以稳定人心。
然而顾承骏优柔寡断的个性,又在这个时候暴露出来了。
如果可以,他其实也想带着家人逃离山城。奈何身为东川之主,别人都能走,唯有他走不得。既然如此,顾承骏也就不忍心去为难那些想要找后路的人。
即使这是对他本人的背叛。
他什么都没做,反而整天流连后宅,听秋月白弹琴。唯有在她的乐曲之中,他才能远离那个他无能为力的现实,得到一点短暂的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等到两支大军在山城外集结时,就连那几个勉励支撑的官员,也已经放弃了。
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偶尔有人想挣扎,也只是建议顾承骏直接出城请降,免除战火,保全城内的百姓。
然而,就在这煎熬的等待之中,他们愕然地发现——
城外的西川军和红巾军迟迟没有攻城,反倒自己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