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鱼汤
中午下班已经两点半了。
李振问我下班去干嘛，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当时还年轻，在外面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只能回家。
我告诉他：“我打算回家。”
“ok，下午见，别晚了，五点半上班。”李振也没多问，他推出自行车，就准备要走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没有钱。
我说：“振哥，我今天没带钱包，能借给我5块钱吗？”
“5块够吗？”李振说着话，递给我10块钱。
“下午见。”扔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我俩才第一天见面，他毫不迟疑地借给我10块钱，还照顾我的自尊，不问我什么时候还，这令我很感动。
我看见他穿过酒店西边的路口，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当年在吴县，大家最常坐的交通工具是电动三轮车。在县城里面，去哪里都可以坐电三轮。
我拦了一辆三轮车，问好了价钱，就坐上回家了。
回到家，已经三点多了。
母亲问我上午干的怎么样，累不累。
我的回答都是“还行”。
父亲不在家，不用说，他去打麻将了。
我觉得身上油烟味很大，不方便躺床上睡，就走到仓库间，在地上铺了张垫子，躺下就睡着了。
等闹钟响的时候，我一看表，已经5点了，我连忙骑上自行车就去上班，出家门的时候，扔下一句话：妈，晚上不用等我。
在路上，我狂骑自行车。等到了酒店，我看了看时间：五点二十八，幸好没迟到。门口的那个看停车场的中年人叫老钱，他让我把自行车推到里面去，不要放在外面。
等我放好车子，走到传菜区的时候，六叔和其他传菜员已经到了。六叔看了一眼手机，说：“小舟，差点儿迟到。”
他说完，笑了笑。
晚上是六叔划单，超哥也时不时地传传菜，等六叔离开传菜区，超哥就开始划单了。
万福生意太好了，晚上依旧很忙。我不敢偷懒，认真工作——我传两道菜，别人才传一道菜。上菜和撤台的时候，我总是不惜力气。
对了，客人离开之后，服务员会送客人下来，带着客人去吧台买单。她们会通知传菜员把房间里的盘子都端下来，端到厨房后面的洗漱区，交给洗碗阿姨。这就叫“撤台”。
上菜断断续续的，一直到晚上9点。
万福有规定：晚上8点45才开饭。如果这时候活不多，可以先去打饭，打完饭，再干活。
到了八点四十五，有些服务员从楼上下来，拿着快餐杯（我们读书时把它称为“饭缸子”）或者饭盒去打饭。
我去打饭的时候已经9点了。
但我怎么吃饭呢？这些事情没人提前告诉我，我没有打饭的工具。
这时，李振从厨房后面拿了一个大碗过来了，递给我，让我去打饭。
他说：“五花肉炖冬瓜，你多打点儿，给肚子垫一垫。”
我问他用什么打饭。
他说：“我快吃饱了，你自己用就行。”
我感激地看看他。
我去的晚，菜没多少了。我只打了两勺冬瓜，拿到一个馒头。李振不知从哪里又拿了一个馒头，他递给我。我也不好意思去大厅坐着吃，我想了一下，就在传菜区站着吃饭了。
刚夹了一块儿冬瓜，就有服务员过来叫传菜员去撤台，不过现在传菜员就剩我和李振了，其他人不知道去哪里吃饭了。
李振说：“让小舟吃饭，我去撤台。哪个房间？”
“206，快点，我等着收拾。”那个服务员叫袁静，娇滴滴地说。
等着收拾就是等着下班的意思。
李振过去撤台了，等我吃完，他还没回来。
这时候，又有服务员过来叫撤台。现在已经九点二十了。客人们陆续离开，需要撤台的房间越来越多了。
我不知道去那个房间撤台，王海过来说：“308撤台。”
我就上了三楼，去了308。
打开308的门一看，我惊呆了：三个服务员和三个传菜员正在吃剩菜，就是客人吃剩的菜！
我心想：“下面不是有菜吗？虽然就是炖冬瓜，但也不必吃剩菜呀。”
她们旁若无人，有说有笑。
负责308的人是兰兰姐，她对我说：“弟弟，快关上门。”
我慢慢走到桌子那里，收拾东西。有个服务员说：“弟弟，坐下吃点，待会儿再撤台。”
我说：“我吃过饭了。”
我默默地收拾了一些盘子、鲍鱼盅，从大到小摞了不少。
我抱着这摞盘子，不知哪里来的傲气，对着站在门旁的那位服务员说：“那个姐姐，能不能帮我开下门，我要出去了。”
兰兰姐小声说：“新来的传菜员脸皮薄。”
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送完这一摞盘子、碟子，我觉得不方便打扰他们吃饭，就去其他房间撤台了。
终归是我撤了不少台。
看我忙来忙去的，艳姐说：“九点半了，小舟，你可以先下班了，剩下的房间让其他人撤就行了。”
得到这句话，我就换了衣服，推出车子，准备回家。
我看到李振又去了其他房间，帮服务员干活。我说：“振哥，还在忙？”
“嗯，你先走吧，我再玩会儿。”李振笑着对我说。
“既然如此，我先走了，艳姐说我可以回家了。”我回应道。
回到家，十点多了。母亲已经睡下了，父亲打麻将还没回来。
我感觉很饿，决定煮点儿面吃。
等面熟的时候，我想了想白天的事情，特别是服务员吃剩菜的事情。
不知道李振吃不吃。我觉得不太干净，怎么可以这样呢？不过吃饭也是个问题，去晚了，就打不到菜，拿不到馒头，要想想办法，明天要不要带个饭盒过去呢？
就这样，打工的第一天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就像一个处男第一次做爱一样，还没有准备好，弹药库就空了。
这一天让我觉得没有什么收获。
出卖力气的人，总是睡得快。我洗完澡，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一看闹钟：好家伙，已经八点四十五了。我连忙收拾一番，骑上自行车就去酒店了。
到了酒店，我看到座钟，才八点十分。很奇怪，是了，是我弄错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闹钟该上发条了，八点四十五是昨天的时间。
我上学都没这么紧张过，上学时迟到就迟到了，无所谓。
但上班就不同了，迟到就扣钱，我可不想有不必要的损失。
我到的早，厨师连早饭都没做，我吃什么呢？况且我忘记带饭盒了。
没过两分钟，李振骑着车子来上班了。
我说：“振哥，怎么来这么早？”
“昨天走得晚，忘了洗工作服了。现在过来洗，待会上班穿。”
“我也没洗，和你一起洗吧。”
李振点点头，就带着我到洗衣房对面的洗手间去洗衣服了。
他告诉我：“洗手间里的洗手液里面都是掺水的洗洁精，洗衣服很管用。”
我大吃一惊：万福海鲜城是本县前三名的酒店，竟然不舍得用洗手液。随后，我也就释然了：老板要节省成本，用洗洁精冒充洗手液无可厚非，客人能把手洗干净就行。
李振说：“搓搓领子，洗干净点。以后你觉得脏了就在这里洗。”
我说：“好的。万一客人要用洗手池洗手怎么办？”
“等下了班你再洗，就不会碰到客人了。”
我俩洗完衣服，李振又带我走到洗衣房，用洗衣机甩干衣服上的水，又随便找了两个衣架撑起来，等上班后穿。
夏天，衣服干的快，再说，我们的衣服并不是棉的，很容易晾干。
李振说：“你吃过早饭没？”
“还没，厨师还没做。”
“这里早饭不好吃，别在这儿等了，我们出去吃吧。”李振提议道。
我也想出去吃，但是没钱。工厂倒闭后，父亲看不上体力活，其他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他又做不上，所以他长期不怎么干活儿，这就导致我家总体收入少。为此，母亲对开支抓得很紧，能省就省了，我也很节俭，和零花钱从此无缘了。
没钱，真是寸步难行。
看我没说话，李振马上说：“我请你，走走走。”
“哎，我不去了，我在酒店吃就行。”我不想欠别人人情，再说，昨天他那10块钱我还没还呢。
李振好像知道我的难处，他把姿态放得很低，他说：“小舟，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出了酒店，带我一起去吃早餐了。
李振说：“这一片是个集市，卖早点的小摊很多，你喜欢吃什么？”
“我都行，油条、胡辣汤就行。”我有些扭捏。
集市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我们穿过“调料专区”和“蔬菜专区”，来到了“早点专区”。这里都是卖早餐的，从包子豆浆到油条胡辣汤，再到驴肉火烧。
李振忽然提议：“你喝不喝鱼汤？”
还没等我回答，李振就说：“我们喝鱼汤吧。”
说完，他便带我来到一处卖鱼汤的地方。
鱼汤，我当然喜欢喝了。
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常常骑着摩托车送我去上学。也常常带着我吃早点，他爱吃肉包子，却让我吃油条。第一次我没拒绝，他就以为我爱吃油条了。其实，我不喜欢吃油条，但我不敢说出口，就耐着性子吃油条。有时候，他也带我去吃鱼汤。
鱼汤是我最喜欢的早点，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那时候，我的愿望很小很小，我只想在家里喝一碗鱼汤，吃一个杂粮窝窝头。
读了初一，我零花钱多了，但我不喝鱼汤了，而是吃零食，买各种零食吃。
等到家境逆转，我连吃早餐的钱也不够了，想喝鱼汤也做不到了。
后来我悟出一个道理：在能享受的时候，千万要享受，以免后悔莫及。
我在中学时代有不少这样的遗憾，遗憾都是错过自己喜欢的事物而造成的。
如今，又可以喝鱼汤了，是李振请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振是我的“圣诞老人”，他圆了我想喝鱼汤的梦。
依照我当时的看法：鱼汤并不便宜，一碗鱼汤要两块钱，大碗的就要三块钱；一个窝窝头要一元钱。
我饭量变大了，估计要吃两个窝窝头。
李振也没问我，直接给老板说：“两碗鱼汤，大碗的，再来四个窝头。”
我说：“振哥，四个窝头能吃完吗？”
“当然可以，窝头用手一捏就没了。”李振笑着说，“你喝酒吗？”
“我不喝，我酒量不行。”
“ok，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瓶酒。老板弄好，你先吃就行，不用等我。”
李振去买酒了，我坐在小马扎上，等老板把鱼汤端过来。
鱼汤是用小鱼做的，去干净内脏，裹上面粉，先用油炸，炸到颜色金黄，就捞出来。做鱼汤也很简单：支起一口大铁锅，熬一锅面汤，里面放些豆腐皮、面筋、紫菜、芝麻，当然主角是小鱼。胡椒粉也是少不了的，否则淡而无味。
老板做的鱼汤很快，材料都是现成的。李振刚走没两分钟，鱼汤就端上来了，窝头也上来了。我觉得自己先吃没有规矩，就等李振回来一起吃。
五分钟后，李振回来了，提着一瓶山河牌啤酒。
他说：“喝一杯？”
“振哥，我酒量不好”我连连推脱，但一口不喝也觉得不好意思，我说：“我喝半杯可以吗？”
李振笑着说：“不用客气，咱们是校友，又是同事，这就是好兄弟。好兄弟，我不勉强你。吃饭吧。”
李振说完，就用筷子撬开了酒瓶盖子，喝了一口酒。
了不起，他还能用筷子开啤酒，我觉得很好玩。
李振吃饭快，我吃饭比较慢，他没有催我，而是和我聊起了酒店的事情。
他说：“服务员比我们挣的多，但是比我们累。房间里面的高脚杯，骨碟，筷子、筷架，都需要服务员收拾，收拾好，要放在消毒柜里消毒。此外，还要摆好餐巾布。”
李振边喝酒边解释万福的事情。
我问他：“我没带饭盒，怎么办？”
“饭盒？没必要带。”李振说。
“为什么？振哥，难道每次都要用酒店的碗吗？多不好意思。”
“小舟，你刚来，还不懂酒店的事情。昨天你是不是觉得服务员吃剩菜怪怪的？”
“嗯，是有点怪。”
“少见多怪，酒店都是这样。”李振接着说，“我今天要粉碎你的认知，让你‘重新做人’，调整自己的心态，慢慢褪去身上的书生气。”
“振哥，怎么褪？”
“黄河边上学撒尿，别人怎么干，你就跟着学。”
“跟着大家吃剩菜？”
“剩菜不能乱吃，首先和服务员搞好关系。”
“和服务员搞好关系？”
“嗯，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看着我充满疑惑的眼神，李振解释道：“万福在咱们县属于高级酒店，很多客人都是来谈生意、谈事的，也有不少当官的来吃饭，别管大官小官，反正是个官。所以，房间里都安排了服务员专门服务。你饿，服务员也饿。很多菜上去，她们就会留神客人吃不吃。在房间里，吃饭都是分餐制，服务员全程服务，替人分餐。有时候，菜都上不了桌子，就放在房间里的柜子上。”
我知道李振说的柜子，那个柜子是专门放筷子、高脚杯和茶杯的，上面可以放几个菜。
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李振继续说：“你千万不要以为服务员吃剩菜，服务员也爱干净，谁会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她们只会吃客人没吃的菜。比如说咱们店里有面点师，专门做大包子、锅贴。吃肉包子是常有的事。有些客人也不常来，不知道怎么点菜，就让服务员开单子。进房间是有最低消费的。”
“最低消费是多少？”
“420元。”
“这么贵，嗯。对咱们来说贵，对客人来说，这是最低消费。”
人和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一顿饭比我半个月工资还贵。
李振继续说：“你要是看到客人走了，就抓紧时间去撤台，主要目的是弄些吃的，不必等着吃厨师做的饭。”
我一听，原来如此，服务员吃的剩菜是这个道理。由此看来，我昨天太偏激了，以为他们在吃剩菜。
我说：“振哥，感谢你给我说这些，我懂了，要眼疾手快，填饱肚子为主。”
“对，就是这样。”李振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了。
他说：“明哥特别喜欢喝酒，他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找酒喝。顺便告诉你，客人喝酒也是服务员倒的，没有对着啤酒瓶喝酒的客人。”
“振哥，如何与服务员搞好关系呢？”
“勤快点，嘴甜些，年纪大的一律叫姐，年轻的一律叫美女。她们需要帮忙就去帮，不要嫌累。”李振把他的处事之道分享给了我。
我吃饱了，也听饱了。
我心想：李振说的事不就是如来佛祖讲的“无字真经”嘛。“无字真经”永远不会写出来，但这些事情一直存在于饭店之中。这些事情如果没人告诉我，我永远不知道。这就是“隔行如隔山”的内涵。
我说：“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不传之秘’，也感谢你请我喝鱼汤，我以后有钱了再请你。”
李振笑笑说：“小舟，那我们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了，哈哈哈”。
看到我吃完了，李振说：“吃饱了，时间还早，起来走走，散散饭。”
“好的，散散饭。”我回应道。
我说：“振哥，说实话，我是第一次来这个集市，之前都是听家里说这里有一个大市场，市场上有很多卖东西了，应有尽有。”
“嗯，是的。这里什么都有卖。”李振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卖车子的。”
说着话，李振带我走到了一处卖自行车的地方。
“都是黑车。”李振说。
“黑车？自行车也有黑车？”我很疑惑，“这里都是卖自行车的，感觉像是正规的自行车交易中心。”
李振说：“看着越正规的地方越不正规。这里的车比较便宜，毕竟来路不明。从外面弄过来，喷点新漆，就成新车啦。我的自行车就是从这里买的，150元。同样的车，在店里就要四百多了。”
我俩围着黑车市场开始做圆周运动了。
李振很市侩，和一个老板打起了交道，他指着一辆车问道：“叔，你这个车怎么卖？”
“五十，马上骑走。”
“便宜点。”
“不能便宜了，不赚钱。你想要，随便试。”
“不用试，我就知道你这个车很快。”
我也知道那辆车很快，因为那辆车没有闸，只有前后两个轮子。
李振扯了个淡，就带着我走了。
我佩服他这种能力：和谁都能聊几句，不怯场，会来儿事，为人慷慨大方。
用现在的话说，李振是一个标准的社牛。
我们在集市上逛到九点才慢慢返回酒店。